摘要:趙樹理的《鍛煉鍛煉》是篇反映合作社生產勞動的小說,其思想傾向表現出作家文學創作上主體性的不足,人文意識的匱乏,也透視出在十七年文學創作中,文學整體創作環境的困境。
關鍵詞:批判與歌頌;主體性失落;自我性
一
1950年代以后,中國的農村地區,先后進行了土地改革,在勝利完成土改以后,當時最高層認為,農村必須“逐漸地集體化;而達到集體化的唯一道路,依據列寧所說,就是經過合作社”。[1]《“鍛煉鍛煉”》是趙樹理以農業合作社的生產生活為內容的小說,文本中所流露出來的價值評判立場表現了作家文學創作中主體性的匱乏。
文學創作中的主體性,要求作家在創作中必須有自已獨立的自我意識和批判意識,對現實的審視有“自我”的獨立思考的人文精神和思辨能力。趙樹理的創作,大多帶有“趕任務”的意圖,他說:“我在作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盵2] “堅持以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作為小說主題,是趙樹理創作的一貫原則。”[3]這樣,配合時政,為了工作需要而寫,配合“政策”宣傳而作,便成其創作特色,《“鍛煉鍛煉”》可謂是“文章合為政”而著的典型,其中的價值評判從“自審”淪為“他審”,人文立場從“自我”變為“他者”,自我主體性意識嚴重缺失,缺乏創作的主體性精神。《“鍛煉鍛煉”》中的“小腿疼”和 “吃不飽”是作為負面形象出現的:虐待媳婦、蒙騙丈夫、好吃懶做,在家里都很霸道,在合作社的生產勞動中,更是變著法找理由不出工?!靶⊥忍邸笔恰耙蛔龌顑壕屯忍邸?,作者不吝筆墨,以其擅長的詼諧手法敘述其是怎樣的一個懶人,以說明她們與合作社的光榮勞動是多么的不協調。但小說中也有這樣的情節:摘棉花時,每天摘的能超過定額一倍的時候,“她也能出動好幾天”,“入社以后是活兒能大量超過定額時不疼,超不過定額或者超過的少了就又要疼”,如此看來,“小腿疼”也并非完全是好逸惡勞之人,相反,在有些時候她還表現的相當勤快,例如她約一些婦女拾花時,“幾個人天不明就走”,只不過“按斤給她記工她就不干了”??梢姡靶⊥忍邸辈⒎桥聞趧樱粷M意的只是干活掙工分的勞動方式。換句話說,農業合作社的勞動方式不能夠調動她的積極性,不能夠讓她充滿熱情的,全身心地積極自愿地投入到生產中去。那么,究竟哪一種生產方式更能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呢?農民心里的意愿、心里的真實想法究竟是怎么樣的呢?我相信,素來習于和農民生活在一起,打成一片的作家不會不知,覺察不到,這樣過于武斷地、先入為主地判定其“落后”,予以嘲諷和打擊顯然是不合適宜的。歷史的事實已經證明,烏托邦的大集體的生產方式給中國農村帶來了何等的災難,這種災難不能不說是緣于當初話語權的擁有者們對“小腿疼”等人勞動心理的集體忽略、蔑視、壓制。
另外一個負面人物“是時常喊叫吃不飽的”,為什么吃不飽呢?作家同樣沒有分析,沒有思考,相反以人物刷鍋時剩下的“一根面條”作為揶揄嘲諷的笑料。然而,“狗日的糧食”在中國五十年代的歲月里是不能讓人忘卻的。在高曉聲的《“漏斗戶”主》里,終年勞動還是吃不飽飯的主人公陳奐生困惑了:“到哪一年才夠吃呢?”[4]陳奐生沒有抗議, “吃不飽”卻喊出了“吃不飽不能參加勞動”,“糧食不夠吃……實在勞動不了”。難以理解,一向關心民生疾苦的作家為什么對“餓肚子”問題避而不談,反而極盡嘲諷之語,陳奐生們對問題卻有自已的看法:“各人包種一份田,收多收少自已負責,你別想沾別人的光,別人也沾不著你的,哪個還能不起勁!這才真是多勞多得呢。不光多勞,還要多動腦筋。農民有了自主權,哪個不會種田!哪個不想往好路上走!眼睛一眨,我們不就好起來了嗎?要在過去,就不行,光聽干部指揮,明知不對也不能犟,餓肚皮自己倒霉?!猩鐔T還有勁嗎?”趙樹理曾說自已要“決心到群眾中去”,“長期地、無條件地、全身心地到群眾中去吸取養料。”[5]那么,群眾中的這種想法,這種愿望,這種思想情緒,和群眾經常接觸的作家又焉能不知?焉能不作一番認真的思考?簡單武斷地作出落后的判斷令人費解。
如果說只有“小腿疼”和“吃不飽”偷懶?;脑?,那就純屬她們個人品質不好,理應受批評了,但是,不愛出工的人卻很多,“每天動員人去摘花,可是說來說去,來的還是那幾個人,不來的又都各有理由:有的說病了,有的說孩子病了,有的說家里忙得離不開……指東劃西不出來……”可見,這已經成為一個普遍存在的很嚴重的問題,“小腿疼”和“吃不飽”只不過是兩個敢于公開對抗的人罷了。作家既然已經觀察到了這種情況的普遍存在,卻對這種存在的合理性與否不作思考,以北京的立場作了否定性的批判,我們不能不對這種主體意識的缺失深表遺憾。同時,小說還展現了粗暴的圍攻方式:楊小四以政權黨威來嚇唬, “誰要是半路偷跑了,或者下午不來了,把大字報給他出到鄉政府?!薄敖淮唤淮?,不交待就送走?!敝舱f,“這么大個社也不是沒有辦法治你!”命令“把她送鄉政府!”于是乎“小腿疼”們在這種黨權國法的高壓之下,“一聽說要罰款要坐牢,手就軟下來”,“這伙懶婆娘可叫小四給整住了”,請注意作家所說的“整住”兩個字,實在是意味深長,我們不禁想問:這種“整住”下的“改正”能維持多久呢?這次是整住了,下次勞動時,楊小四們又能想出什么新的辦法來呢?自稱帶著“問題”進行創作的作家,卻沒有深入思考這一普遍存在的“問題”,只是簡單地對政策路線進行了空泛宣傳,盲目地歌頌與批判,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二
小說反映出的生產中的問題與矛盾,也是后來公社化的勞動方式變革的因素之一。作家是現實主義的高手,作品也無意識地傳遞了現實中存在的問題。遺憾的是,作家的價值判斷過于武斷,沒有考慮人物的訴求是否有合理性,沒有深入思考其正確與否就簡單地作出了自已的價值判斷——以政策的立場作為自已的立場,以政治的需要作為作品的需要,以主流的價值觀念作為自已的價值觀念,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他思故我存”。作家沒有了自已應有的思辯精神,沒有了應有的理性判斷,對一種社會現象缺乏自已獨立的觀察和思考,簡單地以“他者”的思想為自已的思想,作品變成了傳聲筒,這樣的作品又有多大意義呢?它只能帶來文學創作上作家主體性的失落,造成作品內容的貧瘠和乏味,思想的蒼白和無力。從本質上說,這和文革文學中“假大空”的“遵命文學”是一樣的。
《“鍛煉鍛煉”》在剛發表時受到批判,是因為小說刻畫了不合適宜的落后的人物形象。1959年,文藝報第7期發表了武養的評論《一篇歪曲現實的小說——〈鍛煉鍛煉〉讀后感》,評論直斥:“難道這就是農村婦女的真實寫照嗎?”“這就是社干部的形象嗎?”而后來的文章在肯定這篇小說價值的同時,也仍然認為“小腿疼”是“兩個被剝削階級思想嚴重毒害了的人物”,只不過這樣的落后人物不僅是可以描寫的,而且是必須描寫的,“如果沒有落后人物形象,那整風運動豈不成了無的放矢,豈不成了唐·吉訶德同風車捕斗?所以我們不能責怪作家?!盵6]但是,今天重新審視《“鍛煉鍛煉”》,必須肯定,趙樹理對“吃不飽”等人的敘述是有著現實主義的真實性的,同時,對小說中“落后人物”的定性也須作一新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應當肯定“吃不飽”和“小腿疼”是具有個性解放意識的人,是敢于追求合理化的人性需要的積極人物,這樣的人物在二十年以后,就是安徽鳳陽小崗村寫下分產到戶生死契約,拉開中國改革帷幕的先行者。小說的弊端,不在于批評干部的工作方法需要“鍛煉”,也不在于描述了幾個“落后分子”,而是創作中作家獨立分析意識的匱乏,價值評判的武斷性,以政治話語取代人文話語,文學的多種功能聚集在政治功能上,對于另外一種“真實”的存在不假思索地作了否定,無視其內蘊的合理性,作品充當了政治的宣傳品,沒有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沒有作家思考生活,剖析生活的獨立的人文意識。作品過于簡單地否定了合作社農業生產中的那些“落后”人物,批判他們的消極思想,忽略體察人物的合理性的訴求,她們的個人行為中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她們對這種生產方式的不滿所產生的抵觸情緒,而是一概斥之為“落后思想”,予以嘲諷和戲弄,這是對人的個性意識的抹殺,在膚淺的價值判斷中,當然也就不能夠深入地思考合作社的生產生活,也不可能正確地反映現實生活,作品也因缺乏深度而流向平面化。如果我們的作家能夠多一些自已獨立的思想,多一些文學的主體性,而不是盲目地謳歌和崇拜,那么,二十世紀中國大地上這種烏托邦狂歡是不是就可以少一些悲劇呢?
小說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文學困境。在建國后的文學創作中,作家能夠堅守文學創的主體性立場,堅持作家的人文意識,以批判的眼光觀察生活,思考生活,已成為漸行漸遠的空中樓閣。放眼當代文學史,從十七年文學到文革文學,也是現實主義精神逐漸退化,知識分子獨立人格逐漸消失的過程,“在歷史情境與主流規范的雙重夾擊下,知識分子的人格主體性呈現出很深的危機”,作家“自由的人格主體漸趨瓦解”。[7]作家的創作立場更多的為政治傾向所左右,時代空間的逼仄使得作品在搖擺不定中失去自我,更多的是為政策服務,作家的主體精神越來越弱,“這是時代和文學的悲哀;也是‘人’和‘自我’失落后的必然結果。”[8] 所以,從《“鍛煉鍛煉”》中透析趙樹理創作的主體性,進而反思“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作家的創作主體性,反思當代文學創作的規范和困境,都會給我們以很多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組織起來》,《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931頁。
[2] 趙樹理.《也算經驗》,黃修已.《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1月,第85頁。
[3] 賀桂梅.《轉折的時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12月,第320頁。
[4]《陳奐生》,花城出版社,1988年4月,第3頁。
[5] 趙樹理.《決心到群眾中去》,黃修已.《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1月,第92頁。
[6] 董大中.《趙樹理和他的〈“鍛煉鍛煉”〉》,《趙樹理研究文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98年5月,第61頁。
[7] 沈杏培.《依附:十七年小說中知識分子的潛性格——以〈紅旗譜〉為例》,《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1):62,66。
[8] 丁帆、王世誠.《十七年文學:“人”和“自我”的失落》,劉俊編著《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導引》,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0月,第2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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