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行中的世界

　　薔薇的青枝條爬滿了欄桿，春風里一抖擻，飽含漿液的芽孢就烏鴉鴉出來列陣了。一枝偏僻處的迎春花早早起來，與我打個新鮮招呼，那樣子，讓招搖的人覺得招搖，自適的人感到自適。我微笑地想著，推出自行車，開始每天8公里的騎行。
　　這是我每天放牧自我的時刻。在家里，在單位，我都在熟悉的人群中，在一個特定的空間里，扮演著一個特定的角色，那些角色都如玩偶，手腳頭頸上套著無形的牽繩，進行著規定的動作，盡著分內的責任。只有這一刻，那些繩索是放開的，那個叫做“我”的它，可以按著自己想要的節拍漫步，或者起舞。
　　我行走在新城的自行車道上，騎自行車的人不多，完全可以放松心情，信馬由韁。隔離帶那邊，是呼嘯而過的車流，和那個緊張著的叫做城市的存在，我游離于它們之外了。比起汽車來，座下自行車的大小，也恰是我可以控制的，它是我的代步工具，我的腿腳的延伸，我可以放松自如地使用它，做它的主人。而當我在車里駕駛，裹挾于那片車流之中，我的身體被車包圍，我的全部能量被速度調用，車是在役使我的，而速度，初給我刺激，后令我麻木和厭倦。一年來，我盡可能地擺脫它們，在上下班路上，八公里的路程，三十分鐘的時間里，給自己一段自由。
　　我穿行在空氣中，如同一條游魚穿行在水里，感覺到空氣浸入我的每一個毛孔，每一處細胞，它們暢快地呼吸，沉浸，然后融化，飛升，彌散開來，上接天宇，下及后土。于是我不再有“我”，在無垠的空間里身無一物，心生萬有，我開始享受我的想象了。昨天的路上，我想出了一個故事的梗概，它在想象里還是一幅草圖，那個主角，還在等待我撥開迷霧，去迎接他的到來，他的生死愛恨都在等我去安排，我是他的上帝，也是他克隆的母體，他也還是我自己，我們比任何人都要疼痛著彼此的疼痛，幸福著彼此的幸福。當我望向天上一絲云彩，我感覺他的眼光望過來，在無垠的遠處。還有我自己的那個“上帝”，他是否也曾像我望向我的創造那樣看著我，笑我的思考不過是他思考的涂鴉？現在的我，或許只是他的一只游出了屏幕之外的游標，因消失而自由片刻而已。有時候，他們又是合二為一的，像個耐心的匠人，用一把光做的刷子，蘸取一點靈光，去消融我冥頑堅硬的心，把在現實里磕碰產生的殘缺修補得不那么丑陋，讓那些嬌的花，嫩的草，把我帶回童年，讓板結的心復蘇，讓在時間里早就死掉的那部分我復活過來。
　　我有了更多的愛與喜歡。這兩樣上帝擁有的寶物，是如何傳來的呢？在路上騎行，我曾經與多少眼前的、或者根本不曾謀面的人對話？他們又曾經給我多少欣悅與感動？新立河橋上有一排方形的燈，以前開車的時候，傍晚視線太差，反復馳過也只知道那兒有燈亮著罷了。現在我知道了它們是漸變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都柔和空靈，連那變換的過程也有著輕盈的節奏。這色彩和節奏讓我想起郎朗的鋼琴曲，想起楊麗萍的孔雀舞，想起了一切陶醉于色彩和音符創造的人，那個設計與鋪排方燈的工人，也該享受過他自己的色彩與節奏吧？我要向他投出贊賞的眼光和會心的微笑了。路上遇到兩個放學的女孩，給對方的發辮上別上剛開放的花兒，兩張笑臉也迎著太陽綻放了。一棵樹的樹干上，新刻上了“愛你一萬年”的誓言，雖說誓言不見得可靠，但愛總是好的。還有那個雪時抱著孩子出門的爸爸，在滑倒時只顧著把孩子舉高，而重重地摔到后腦勺，他發出的呻吟也只有半截，他是怕他的孩子，被他痛苦的表情嚇著呢。幾個月過去了，我還依然記得他。這些情景，都讓我感到生活的美和新鮮，我自己也變得美和新鮮起來。
　　這是萬物都在大地懷里撒嬌的春天，親切，飽滿，熱鬧，此前的夏秋冬，我還收獲過什么呢？我憶起冬天里日漸光禿的樹木的手指穿越了晨間陽光的金發，它們披拂到林間的黃葉上，草坪上，那般的盛大、豐盈、芬芳。我憶起一片巴掌一樣的梧桐葉，邊緣怎樣黃了一圈，繼而變紅，然后整個飄落。我憶起夏天的陽光是多么熱烈地照耀一段水泥路，為的是讓每一粒沙兒的金光都透出來，讓我這個走過金光大道的人，融化其上，然后也蒸騰到陽光里去，變成無垠的透明的發光體。再往前走一步，我還憶起上個春天的那些花兒，每一朵，都曾向我釋放過神秘的生命之光，讓我那根美的神經受到它們光芒的點擊，發出快樂的驚嘆；這花兒，葉兒，樹兒，沙兒，遠看上去那么多，那么普通，可是你一旦與它對望，就會被它的光芒征服，而我，是它們的臣民，它們的弟子。是它們，教我知萬象等價，巨細無別，教我知生命珍重，一花一葉俱是如來。
　　不知不覺地，辦公室到了。不知不覺地，家到了。我的心從虛空里回來，回到那個微汗的軀體里。它是動物性的存在，要吃要喝；她是社會性的存在，要扮演既定的角色。那個精神性的存在，開始休眠，等待下一次蘇醒。
　　宋炳茹，女，濱州作協會員，供職于濱州供電公司，已發表作品50余萬字。散文觀：從樸素的真實里發現美，刨出荒謬，抵達另一層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