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風貼著水皮吹過來,濕漉漉的。撲到西墻上,墻根上的苔蘚就泛出了綠意。撲到院子里,圍著牛槽打個旋。老黃牛從槽后探出頭來,朝著葦子地的方向哞哞叫。它的眼里漾起一種莫名的神采,往常破舊的圍墻倒影也變得晶瑩剔透。母親從柴垛旁拽出包袱,把鐮刀交給我,囑咐道:“去哪里都行,離葦子地遠點。”
從母親的話語里我聽出了一絲驚恐。在村莊的歷史上,雖然葦子地的名聲一直清白,但災禍的降臨誰都無法預期。聽母親說村莊里有個女孩,不但長得清秀,而且性情乖巧。忽然有一天不見了,家里孩子多,她的母親開始并沒在意。直到天黑了還不回來,這才呼天搶地的到處尋找。親戚朋友家、河溝里都找遍了,沒有。以為或者被人拐騙走了,時隔半月,卻在葦子地里發現了她的尸體。據說是被鄰居禍害之后,又藏匿在那里的。后來那男人坐了牢。再后來就不知道生死了。
鄉間的教訓總是口耳相傳,并在傳播之中加入更多的神秘色彩。繁茂的葦子地從此被一層陰云籠罩著。
大人們卻忘記了一件事:恐怖有時是向導,誘惑著人們前去探險。在母親的視野之外,我和同伴曾不止一次偷偷去過葦子地。哪里是墳塋,哪里的草茂盛,哪里有蘆鶯的巢,都摸得一清二楚。我甚至在那里發現了一口井。這口井我從沒聽大人提起過。但它卻真實存在著。清明時節拔菰荻,走著走著就不由得轉到這里來。葦子地南高北低,水脈盛。高處的土埂上,茅草遍地。這里的菰荻又嫩又鮮。低頭拔了半天,忽然間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口井。在我前方不足兩米處,張著黑洞洞的口,像個癟嘴老太太,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忽然忘記了內容。它的位置偏低,周圍的草高過了它。借著有利的地勢,它很巧妙地隱藏了自己,卻又隨時隨地恭候、等待什么。井口旁邊還有一個破舊的花瓷碗,倒扣著。碗口處,有兩條藍邊。它令我不安,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只碗還帶著溫度,什么人剛從這里飲過水,還不曾走遠。我看看四周,除了沙沙作響的風,沒有人。一股神奇的力量似乎從白晝深處飛升起來,在我身邊徘徊、聚集,最終把我籠罩起來,讓我無法邁步,無法動彈。我僵在那里。我不能抵擋它的誘惑,就像我不能抵擋葦子地周圍的陽光與鮮花,清新與自由。我與一口井不期而遇,并且,我們之間似乎要發生點什么。這樣的僵持,似乎持續了一個世紀。或者只有幾秒鐘。腦海中突然強烈地蹦出一個聲音:不!我突然清醒過來,遠處的屋頂,近處的青草,在我眼前逐漸清晰。我扔掉了手里的菰荻,沒命地向家飛奔。茅草在我的腳下刷拉刷拉地響,節奏鮮明、細碎。像有什么人,在一路跟著我,一路吃吃地笑。
母親說那晚我又吐又瀉,頭熱得燙手。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第二天傍晚醒來時,昏黃的燈光映著母親焦灼的臉。見我睜開眼,她疲憊地噓口氣,小聲而急切地喊我的名字,讓我答應。一碗清水擺在我的床頭,旁邊還燃著一堆紙屑。她托著我的頭,手掌溫熱。枕在她的臂彎里,聞著她衣服上熟悉的味道,我知道一切安靜了。
很長時間,我都無法釋懷。
盡管災禍無法預期,盡管壞的名聲往往是被動得到,只是我開始懼怕葦子地,詛咒它,甚至在哥哥和他的伙伴們燒荒時,看著燃燒的濃煙,感覺到許多快慰。但每當春天到來,那些葦芽兒都會沖破阻礙,在一片炭黑的土地上,努著紅色的嘴,齊刷刷地刺向藍天。割草的孩子們,三三兩兩,都貪戀這里。在它的外圍割草、放牛。進葦子地里,摸鳥蛋。春天里,抽根葦芽,做成哨子,嘟嘟地吹著,滿野跑。也有人到水淺的地方找蒲棒,挑嫩的,吃得嘴角焦黃,活像燕雛。
那段時間,我經常和同伴相約,去鄰村的葦子地邊緣割草。兩村之間,隔著一條溝。雖然道路遠一些,但地邊上的草,厚且嫩,自然省力又有收獲。但是時間久了,鄰村有了察覺。派了一個看坡人。還聽說被他抓到,輕則被奪下包袱鐮刀,重則讓大人拿錢贖人。在這樣的傳聞之下,再去那里割草時,隱隱覺得背后多了一雙眼睛。當磨得飛快的鐮刀伸向草莖之前,有了猶豫。總疑心會有什么人從一旁跳出來,大喝一聲:住手!危機感開始逐漸蔓延、滋長。它在某種程度上敦促著動作的夸張、變形,讓每一次接近鄰村的土地都像一次戰爭年代的冒險。
在一個晴空燦爛的下午,冒犯和防范的雙方終于短兵相接。我們的包袱還是枯癟的。遠遠地聽見了一個男人的怒吼聲。他邁著大步向我們所在的地方奔來,雜沓的腳步騰起腳下的沙土,一步步向這里逼近。趨利避害的本能,衍生出無數的設想。當時的情形是:要么跳過眼前的一條河溝,奪路而逃;要么鉆進葦蕩,漫無目的地隱匿;要么就是坐以待斃。
河溝是入冬之前剛剛疏浚過的,一人多深。近兩米寬。正是黃水滔滔的季節,渠水幾乎漫上堤岸。怎么辦?在同伴的帶動之下,我們最終選擇了跳溝而逃。包袱和鐮刀先被扔到對岸,然后人縱身躍過。追擊的腳步似乎越來越近了,因為被奪下包袱鐮刀而即將來臨的責罵似乎也越來越近,蕩漾的黃水似乎在召喚我奮身一躍。我跳了下去。初夏的水還帶著些涼意,從腰腹以下淹沒了我。那一次,我險些被水沖走。狼狽地爬上岸來,褲子濕透了,鞋子里灌滿了泥漿。每跑一步,都會撲哧撲哧地響。不知道跑出了多遠,直到確認那人沒有追趕過來,我們才氣喘吁吁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我隱瞞了這次逃亡的經歷。母親永遠不知道,她的女兒因為一把蘆草,險些在那條河溝里送命。孩子的意識里,鐮刀和包袱的價值,遠遠重于性命。
這次倉皇的逃亡之后,葦子地以它的寬容再次接納了我。
隔著寬寬的池塘,隔著無數的荷葉和菖蒲,隔著將近十年的光陰,葦子地在我家西南方向靜默著。一年年,它用沉默包容了所有的誤解和指責。并敞開胸懷,歡迎村莊里的少年一次次的回歸。
沿著小路,向北一拐,就進入葦子地的中心。這里沒有蘆葦,卻長著叢叢茂盛的青草。
包袱被我墊在了身下。包袱下面的草足夠裝滿一輛手推車。那一年,青草是可以換工分、換錢的。我將這些草分兩次背到了路邊,然后叮囑伙伴,讓母親來接我。
坐在草堆上回望,葦子地,水脈仍然盛。在青草斷茬冒出的汁液上,裹著一枚已經發紅的太陽。巨大的天幕,正被夕陽拉著向西方退去。東天邊,一輪白晶晶的月亮已經露出了頭臉。它白白的,圓鼓鼓的。很像我手掌里剛磨出的水泡。一個,兩個,在小指和無名指的下方。安靜下來,才覺出灼灼的疼。鐮刀在我腿的一側喘息。我用的這把鐮刀不好看,拐把上方有個明顯的疤痕,影響了它的健美。但它卻最好用。就像那些個外表普通,其實內秀的人,最中交一樣。每天清晨,父親都要把家里幾把鐮刀磨好,磨得刃飛快,再一把把掛在木格窗欞上。它們鎧甲鮮明,整裝待發。每次下地割草,在窗欞下一伸手就能立即動身,省卻不少麻煩。拿著這把鐮刀,心底就無形中多出幾分自信。
仰望天空,巨大的云,一團團,正被緩緩地染成紅色。無數的鳥,從遠處飛來,盤旋片刻,又在同伴的召喚下,飛身墜入蘆葦叢中。當我凝神注視那些鮮嫩的水草,以及上面嬌小的野花,我的耳畔就常響起它們歡快的歌聲。它們的背影總是嬌小而倉促。我常聽到它們鳴叫,有時揮著深色的翅膀,快速地從我眼前掠過。不像蝴蝶,輕飄飄的,似乎唾手可得。在每一根輕輕搖曳的蘆葦后面,都有可能是它們溫暖的巢。有時真想把自己變成一根蘆葦,悄悄接近這些神奇而快樂的鳥兒。在葦子地的舞臺上,它們和我們是平等的。
多年之后,我看《音樂之光》,里面有這樣的話:“環湖瘋長的蘆葦蕩里,野鴨子的夢將醒未醒。萬古的晨曦之光,輕搖蘆花和葦葉,踏著波光靜靜飛翔。十幾個少年男女,一只黑狗的剪影被記憶封存。”我一遍遍的讀,讀著讀著,眼前就浮現出那無邊無際的葦子地。一個少年,端坐在中央,那是她的舞臺。孤獨的、歡樂的舞臺。
如果我們接受時光如流這個隱喻,那么回憶是逆流而上,抵達靜止。
在現代文明的腳步聲里,村莊在迅速后退。像一幀幀發黃的照片,葦子地被裝入相冊,安放進記憶的櫥柜。
一切不容置疑。
村莊四周的許多荒地都被夷為平地。種上樹木或者莊稼。后來,輪到葦子地。它的版圖越來越小,最終被漫野的秧田覆蓋。一年年,蘆根執拗地鉆出地面,又一年年被頑強地拔除。再后來,這里安排了地基。建起了大隊辦公室,建起了民房。
四奶奶家新居落成的那一年,眾人前去道賀。卻發現床下有一塊水泥被拱起,有了裂縫。小心地揭開,發現一根蘆葦赫然在目。蒼黃的莖稈下,是白白的根須。它們彎曲地盤繞在一起,像初生還顯稚嫩的臂膀;又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突然閃身進屋,環視眾人,他目光炯炯,頜下的胡子白得令人不安。人們突然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吱聲。或許他們心里都清楚:這成功突圍的,是葦子地最后一名勇士。
劉麗麗,1973年生,漢族。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濱州市作協理事。自2004年至今,先后在《山東文學》、《歲月》、《青海湖》、《散文詩世界》、《翠苑》、《武夷》、《湛盧文學》、《當代散文》、《作家林》、《中國教師報》、《湖北日報》、《中學生讀寫》等報刊發表散文類作品2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