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上的茅草屋

　　隨著時光的流逝，經手公訴過的許多案件早已模糊不清，但有一起案件，因其與山崗上的茅草屋息息相關，印象頗深，今日想起，當初的辦案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平常，公訴人與所承辦案件犯罪嫌疑人的第一次謀面多半發生在看守所里，然而，1998年的5月，我經辦的一起容留婦女賣淫案件卻與眾不同，除了犯罪嫌疑人年逾七旬，系老年人犯罪之外，全部案情都發生在茅草屋里，而茅草屋又在遠離村莊數里之外的山崗上，訊問老人只能徒步走上山崗。案卷材料顯示，犯罪嫌疑人為數十名嫖客和賣淫婦女提供“皮肉交易”處所長達三年之久。像這種沒有直接受害人的“有傷風化”的案件，污染了當地淳樸的民風，令村民所不齒。在和犯罪嫌疑人第一次見面之前，我暗自思忖，自己將要面對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呢？
　　五月的豫東南，天氣已是酷熱難耐。小麥已收完，低洼的水田里便趕插上了水稻秧苗，一片連著一片，泛著嫩綠色。警車在曲曲彎彎的鄉間土路上顛簸，不一會兒，停在連綿起伏的山崗腳下，下車后，派出所楊所長指著遠處的山崗說：“我們要繞過面前的一大片水稻田，才能到老人住的茅草屋。”我順著楊所長手指的方向，看到一處低矮的茅草屋，突兀地蹲在遠處的山崗上，心里暗自嘀咕，這個老頭怎么住在那里呢！小心翼翼地穿過水稻田之間的狹窄的田埂，爬上山崗，來到了茅草屋前，楊所長說：“到了。”然后，他轉身去敲門。
　　說是門，其實不過是一大塊木板立在門框里。隨著“吱呀、吱呀”的推門聲，從門后走出一位老人，顫顫巍巍地，他拄著拐棍，佝僂著身子，不斷地咳嗽。看到面前的羸弱的老人，我簡直難以置信，他就是我所要面對的犯罪嫌疑人嗎？一時間，我難以把如此衰弱的老者和犯罪聯系在一起。
　　看到我們一行數人，老人枯槁的面容并沒有絲毫表情，只是指指遮陽棚下的大板凳，叫我們坐，然后，要拿碗給我們倒水。楊所長說：“都不渴，別忙，你先坐下，檢察院的同志要問你點事。”
　　訊問伊始，老人嘴里就嘟噥著說：“不都問過好幾遍了？翻過來倒過去還不都是那點破事！”訊問過程中，老人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負罪感。盡管老人表現得很冷淡，為了履行法定程序，我們耐著性子讓老人回想在茅草屋里發生的情況。有時，老人實在想不起來，他干脆就說：“就照我向派出所說的寫吧。”老人的咳嗽聲不時把訊問打斷，這時候，書記員趕緊給老人端水，讓他順順氣，歇一歇。臨近中午，山崗上的氣溫急劇上升，陽光透過遮陽棚上稀疏的茅草樹枝幾乎直射在我們身上，汗水洇透了制服。當問起老人為何讓嫖客和賣淫婦女在茅草屋里賣淫嫖娼時，他輕描淡寫地回答：“只是想得到嫖客們的小恩小惠。”原來，老人住在山崗上常年給村里看護松樹林子，雖有兒孫住在山崗下，但平常很少來往，彼此之間的親情也就疏遠淡薄了。平日里，老人靠村里給的護林費生活，吃點青菜啥的就開一塊荒地，再喂上幾只雞，偶爾到山崗下買些生活用品。老人看護的松樹林處在三縣交界之地，農閑時，常有一些男女商販販賣茶葉和板栗，穿過松樹林，順便拐到遮陽棚下歇腳。時間一長，淫邪之人便在茅草屋里狗茍蠅營，為堵住老人的嘴，嫖客們施以小恩小惠，骯臟的交易便在老人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一問一答，訊問緩慢地進行，記完筆錄，書記員讓老人摁上手印，老人的臉上還是表情木訥，淡定自若。
　　走出遮陽棚，已是晌午時分，驕陽高掛，天空遼遠，湛藍的天空下幾朵白云慵懶地移動。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對老人的生活處境憂心忡忡起來，此時，在我腦海中，老人已經不僅是一個犯罪的老人，更是一個形單影只的生活凄苦的老人。而對于我，第一次面對犯罪嫌疑人之后，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顫，除了心中的痛惡感迅速減弱、反生憐憫之情之外，我想得更多的是應該力所能及地為老人做點什么。
　　其實，自案發之時起，老人無時無刻不都在享受著法律的“優待”，由于年事已高，身體羸弱，辦案機關一直沒有關押他；為不讓老人來回顛簸，司法人員就選在茅草屋前訊問，法律文書也是上門送達；作為公訴人，開庭時，我還建議法庭對老人判處了緩刑。法律不是呆板的條文，而是充盈著溫暖的正義之劍。今天看來，對這起案件的處理程序和結果，不僅凸現了法律對犯罪老人的眷顧和權利保障，也是詮釋我國傳統法制中“恤老憐幼”思想的極好案例。盡管犯罪的老人，始終都沒有在我們面前道一個“謝”字，甚至老人吝嗇地對我們都不曾在臉上露出半點微笑，但是，作為一名檢察官，面對一個羸弱的風燭殘年的老人，還能夠希望些什么呢？而我當時所能做得到的事情，就是讓靜止的紙面上的法律條文所蘊含的溫暖陽光般照耀在老人的身上，這也是我至今想起茅草屋而難以忘懷這樁案件的最欣慰的地方了。
　　（作者系人民檢察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