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知道的那里買,再賣到想知道的那里去。”這是業內人對隱私買賣業最為簡單直白的總結,簡單的買賣二字背后隱藏著信息源、中間商和客戶三大群體,環環相扣,構成了一條完整的行業鏈條,并分化出“精細型與粗放型”兩種經營模式
剛搬進新房,就頻繁接到電話,問“你的房子要不要賣?”還沒來得及說話,短信又響起來,“誠信放貸,快速辦理,款中扣息,詳情請聯系……”生活中,你是否也有這樣的困惑——怎么我的這點事,別人都知道?
實際上,除了個人通話清單、車輛資料、戶籍信息、信用卡信息和企業負責人信息外,公民的納稅和新生兒信息也都存在被泄露和被買賣的可能。承辦北京市倒賣公民個人信息最大團伙案的檢察官孫威近日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更是直言:“只要同外界進行接觸而產生的信息都有被泄露的可能。”
以北京為例,僅2010年一年,北京市各級法院便集中審理了十余件此類案件,20多家商務調查公司因涉嫌倒賣公民個人信息等犯罪行為被查,50多名從業人員被警方刑事拘留。面對此類案件井噴狀的現實情況,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專門成立了承辦個人信息泄露案件的四人小組,其中一名檢察官說:“公安機關在去年‘瘋狂’移送這些案件,尤其是在下半年。”該院在2010年共受理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案件31件41人,而這兩項數字在2009年度均為0。
基于網絡的交易
2月18日,檢察官孫威承辦的北京目前最大一起倒賣公民個人信息案在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開庭審理,劉紅波等23人因涉嫌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及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等罪名被提起公訴。
今年30歲的犯罪嫌疑人劉紅波只有初中文化,她的男朋友是年長自己15歲的代檳。2009年7月,二人無意間發現有人在網上買賣個人信息,覺得這是個掙錢途徑,便合伙開設了北京龍江君威信息咨詢中心,開始倒賣公民個人信息。“經營范圍”不僅涉及手機機主和車主的身份證信息、戶籍地址、手機通話清單,甚至還能定位手機所在地。
劉紅波說,她買入一條信息要花30元,倒手就能賣50元至80元;一張電話清單是200元至400元,她再加價100元賣出。據檢察機關統計,劉紅波、代檳總共賺了30多萬元。
劉紅波的生意幾乎全在網上進行。她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騎驢裸奔”,活躍于十多個公民個人信息交易QQ群里,一邊向他人購買機主信息、通話清單、車輛檔案、戶籍等信息,一邊積極尋找買家,轉賣牟利,為此,她還專門自建了兩個群,用于推銷。她與本案的另一個犯罪嫌疑人路寬就是通過QQ群結識的,并且成為穩定的客戶關系。
路寬的網名叫“信息資源”,是多個QQ群內專門提供信息的賣家。28歲的犯罪嫌疑人張萍與路寬是情人,案發前她在北京某公司駐中國電信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客服部投訴處理中心任職。為了討好路寬,她將從單位獲得的近200條機主信息和通話清單,全部免費提供給路寬,甚至還將自己的工號和密碼給了他,讓路寬直接登錄電信平臺進行查詢。據路寬供述,他的信息大部分都賣給了劉紅波,累計有200多條。
這個由通訊公司客服人員、調查公司經理、律所負責人等23人組成的團伙,分工明確,分布于買賣的各個環節,成為整個行業最真實的縮影。
“這起案件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通過網絡交易買賣公民個人信息。中間商之所以對這種信息獲取方式情有獨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網絡交易的便利性和低風險性。”孫威說。這些網絡上的交流平臺已經成為最大的個人信息傳播集散地,將分散于全國各地的個人信息買賣者聯系起來,為這種非法的買賣行為提供更便利的服務。
在多起案件中,司法機關都發現了這些不法分子經常會登陸一些偵探QQ群、偵探論壇等,將想要調查的信息發布在交流平臺上,并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其他人在獲取這些信息后便會主動和其取得聯系,然后進行信息買賣。在2010年海淀檢察院受理的31起涉及買賣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中,有20件的交易雙方沒有見過面,在網上取得聯系后,通過QQ或者郵箱傳遞信息文件,再以銀行轉賬的方式完成交易,其所占比例高達64.5%。
“我們曾登陸過這些交流平臺,人數非常多,注冊的都是假名,我還記得其中一個名字是‘網通信息’,表明可以提供網通的信息,但是具體什么地方的網通,就不得而知了,而且這些人都不是一個區域的,遍布全國各地。”孫威透露這種交易方式給他們的取證帶來了很多困難,無法從根本上對這些不法分子進行打擊。
本案庭審持續了四天,并未宣判。檢察機關指控,2009年3月至案發,張萍等7人將本單位在履行職責或者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得的公民個人信息,出售或者非法提供給他人,情節嚴重。劉紅波等14人以買賣等方法非法獲取上述信息,情節嚴重。另有兩人事后幫助當事人毀滅證據,分別被訴幫助毀滅證據罪和包庇罪。
其實,早在2010年6月8日,曾經為安毅提供過被害人詳細個人信息的14名關聯人物就在北京市朝陽區法院受審,檢方指控其涉嫌非法經營罪、敲詐勒索罪、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非法出售公民個人信息罪5項罪名。之后,這14人分別被判處兩年零兩個月到六年零六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并被處以罰金。
信息泄露重災區
“在辦理此類案件時,司法機關很容易鎖定類似通話清單的公民個人信息的泄露源頭,在眾多買賣公民個人信息案件中,詳細的通訊信息被泄露的情況是最嚴重的。”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的付曉梅檢察官承辦過多起涉及買賣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和很多通訊公司“內鬼”都有過接觸,她發現通訊信息泄露已經成為個人信息泄露的重災區。
在提起這些“內鬼”時,她頻頻搖頭說:“在這些人中,我真的為唐菲(化名)感到惋惜,她是聯通北京分公司網絡運行維護部監控中心主任,碩士學歷,已經是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了,后來向朋友提供了100多條手機號碼信息,賺了2萬元左右,其實她當時的月薪已經是1萬多元了。”
在眾多泄露手機號碼信息的通訊公司“內鬼”中,除了像唐菲這樣的公司中層外,還有中級座席維護、商務客戶代表和10086客服中心職員等不同級別的員工,他們供職的通訊公司包括移動、聯通、網通、電信,還有和這些通訊業大公司有商業合作關系的小公司。
朝陽區法院在審理一系列涉及買賣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后,曾做了一項調研,詳細分析了通訊公司泄露信息的5種方式。
一是查詢通話記錄。這是目前泄露個人信息最常見的手段。各通訊公司的電腦網絡系統對通話記錄保存期限為三個月至六個月不等,因此可以查詢到客戶半年以內的通話情況,包括主叫號碼、被叫號碼、通話時間及每次通話時長。客戶的通話記錄只有本人可以查詢和打印。根據規定,工作人員非經客戶本人同意,不得查詢客戶的通話記錄,但是由于通訊公司部分工作人員擁有業務權限,能夠憑用戶名及密碼進入網絡系統,進行非法查詢。
二是短信查詢。最初短信查詢的內容非常完整,除本機號碼外,還包括發信對象號碼、來信號碼及短信的文字內容。后來很多通訊公司為了保護客戶隱私及減少系統存儲量,網絡系統已經不再存儲客戶短信的文字內容,如中國移動北京分公司自2009年8月起就不再保存客戶短信文字內容。無法查詢到文字內容,但可以繼續查詢發信對象號碼、來信號碼及通信時間。短信查詢與通話記錄的查詢要求是一樣的,只能由客戶本人進行。
三是修改客服密碼。原始客服密碼是專屬于每個手機號的初始化密碼,用于識別各個號碼,保護客戶的通信安全。客服密碼被用于查詢手機通話記錄、查詢短信記錄和變更套餐等。根據規定,通訊公司非經機主同意,不得變更客服密碼。通訊公司非法變更客服密碼屬強制性變更,不需要知曉原始客服密碼,只需按下“變更”操作鍵后,再輸入新的客服密碼就可非法變更。不法分子獲得變更后的客服密碼就可以隨意查詢機主的通話詳單。
四是查詢機主信息。知道機主的某部分信息后,通過通訊公司工作人員查詢機主其他關聯信息,具體包括姓名、性別、身份證號、住址及聯系方式等。客戶在安裝固定電話、寬帶以及辦理后付費手機業務時需要向通訊公司提供身份材料,并由通訊公司保存。這些信息被輸入電腦系統進行儲存、管理。一些不法分子將已獲得的部分客戶信息告知通訊公司內部人員,由內部人員通過工作平臺查詢進而獲得機主的其他信息。
五是手機定位查找機主位置。手機定位是通訊業務中非常特殊的一種業務,其辦理有嚴格的要求。在通訊公司系統內部,能夠有權限進行手機定位的工作人員較少,但是很多涉案人員還是會利用自己手中的特權,通過分析信令,利用交換機進行定位,向他人提供機主的準確位置。
而這些方式則成為“安毅血案”的導火索。
完整的產業鏈條
“從知道的那里買,再賣到想知道的那里去。”這是業內人對隱私買賣業最簡單直白的總結,但是簡單的買賣二字背后隱藏著信息源、中間商和客戶三大群體,環環相扣,構成一條完整的行業鏈條。
在業內,作為最終買方的客戶和最初賣方的信息源直接進行交易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所以中間商成為行業鏈條中最為關鍵的人物,他們甚至是整個行業的操控者,事實上的犯罪源頭也由他們開始。以此為起點,一條買賣個人信息的黑色產業鏈逐步形成。
以私家偵探為主的中間商一般都會首先開設“市場調查中心”、“商務調查公司”和“信息咨詢公司”等形式的公司,以提供咨詢和策劃服務為由,在工商部門取得營業執照,表面上合法經營,實際上從事的是調查個人隱私的非法行為。
在通過網絡和平面媒體的廣告宣傳吸引客戶后,他們按照客戶的要求,或者通過其他中間商,或者直接和信息源取得聯系,通過購買或私人關系,從信息源手中獲取相關的個人信息,這些信息除了會被私家偵探用于調查業務外,還會再次進入信息買賣市場,轉賣賺差價。
實際上,像唐菲這樣擁有自主獲取信息權限的只是少數,大多數倒賣個人信息的商販無法直接獲取信息,他們盈利的途徑就是“花錢購買,然后再賣給其他人,賺個差價”。私家偵探原正、擁正德就是這樣操作的。
原正本在一家涂料企業工作,擁正德是涂料工人。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大量建筑施工作業停工,原正的涂料生意陷入低谷,公司有外債追不回來。在討債中,原正意識到,“商務調查”是門好生意,這一想法與擁正德一拍即合。2009年6月,以擁正德為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東方摩斯商務調查中心”成立。為打法律擦邊球,他們將公司的經營范圍注冊為市場調查、法律咨詢、技術服務、會議服務等。原正將公司的經營范圍、電話及自己的QQ發布到網上,招攬客戶。2009年9月,一位姓馬的男子委托原正查詢一個農業銀行賬戶的交易信息。他委托廣東一個叫“宏鑫”的網友,很快就查到了客戶需要的信息。就這樣,原正經過簡單的核實,交差后拿到1500元報酬。
原正的收費標準大致如下:查房產信息每條2000元至2500元,查手機話費單每個1500元至2600元,查銀行余額每筆1000元至1500元,查戶籍每個300元至500元,查醫院病歷檔案每個2000元至2500元,查車輛檔案信息每個100元至200元。2010年12月16日,北京市海淀區法院一審以非法獲取公民條人信息罪分別判處原正、擁正德有期徒刑一年,并各處罰金1萬元。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這條產業鏈上,以張萍、唐菲為代表的包括國家機關或者來自金融、交通、通訊、教育和醫療等行業的信息“內鬼”處于上游信息源頭,劉紅波、原正等是中間商,下游的則是安毅等眾多信息需求者。
值得警惕的是,《方圓》記者獲知,處于鏈條上游的信息源中不乏知名的企業和機構,在醫療機構中,赫赫有名的協和醫院 “榜上有名”;招商銀行和光大銀行在各大銀行中,客戶信用卡信息泄露量位居前列,據了解,僅在上海地區,招商銀行的6萬名白金行用卡的信息已經全部泄露;通訊行業的形勢則最為嚴重,移動、聯通和電信三大公司甚至成為私家偵探最穩定的信息來源地。
兩種經營模式
《方圓》記者在調查中發現,雖然同在一條產業鏈條上,個人信息買賣卻分化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經營模式。海淀區檢察院提供的調研報告顯示,該院2010年度承辦的買賣公民個人信息的所有案件中,涉及私家偵探公司經營者的只有4件5人,僅占12.9%。
私家偵探涉案比例之所以比較低,在很大程度上要歸結于他們的“精確型經營模式”。私家偵探的客戶群體對信息的需求非常具有針對性,和客戶本身有著緊密的聯系,一旦接受客戶的委托,其往往要通過多種手段來調查獲取特定人物的個人信息,不僅耗費的時間長,而且需動用一些高科技手段。
通過這種模式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通常會比較全面準確。與此同時,委托私家偵探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客戶的針對性和目的性十分明確,其背后往往有不為人知的個人原因。私家偵探一般不會追究客戶委托的緣由,所以獲取個人信息帶來的后果也不堪設想,安毅釀成的血案便是最有力的鐵證。
另一種則相反,被辦案檢察官稱為“粗放型經營模式”,是隱私買賣中主流的經營模式。中間商除了能向私家偵探提供部分精確的特定信息外,還可以向特定客戶提供海量無針對性的個人信息,這些信息數量往往以萬條為單位,但是信息的內容和價值有限,其價格又十分低廉,每條信息的價格都在1角錢左右,有些甚至連1分都不到。
在目前破獲的涉案信息數量最大的一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僅僅花費數百元便購得了某非法網站的管理員賬號,后直接從該網站下載了80G容量的信息,整整一億多條。
這些海量信息由于價格低廉,往往會頻繁交易,供各個級別的中間商轉賣賺差價,但是絕大多數會落到急需客戶群體的小企業負責人或者營銷從業人員手中,最終“成就”了人人痛恨的垃圾短信,短信中推銷的產品也是種類繁多,涵蓋了化妝品、保健品、數碼電子產品和保險等等。
數十倍的暴利
馬克思有一句描述商人逐利的經典名言:當利潤達到50%的時候,他們將鋌而走險;當利潤達到100%的時候,他們敢于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當利潤達到300%的時候,他們敢于冒絞刑的危險。這樣的描述同樣適用于隱私買賣中的中間商們,更何況其中的利潤還可能達到500%。
安毅在和北京神州浩天商務調查有限公司簽訂委托合同后,前后一共向其支付了1萬元的費用,但是調查公司為安毅付出的調查成本甚至連1000元都不到。由于是從熟悉的通訊公司“內鬼”手中直接拿到王新宇的通話清單和基本信息,業務員李磊只用了200元,后在王新宇的車上安裝追蹤器,連續跟蹤半個月時間,確定其樣貌和住址,期間花費大概800元左右,加上最后支付給李磊的20%傭金,即2000元,調查公司在安毅的這單生意中,純收益就高達7000元。
但并不是每個偵探公司都能像神州浩天公司那樣,直接和掌握信息源的“內鬼”接觸,他們更多地是依靠手握豐富資源的中間商們。
“這些中間商大多都和通訊公司的‘內鬼’相識,有些甚至曾經在通訊公司工作過,所以他們能以很低的價錢拿到信息,一條手機號碼的信息包含了手機機主信息和通話記錄,價錢是100元一條,手機定位的技術含量較高,定位一次200元左右,后來甚至還出現了‘包月’——2000元/月,任意調取手機信息和定位機主位置。”付曉梅告訴《方圓》記者,從通訊公司泄露出的信息原始價格是十分低的。
中間商如果將這些信息轉賣給相識的偵探公司,價格一般會翻一倍,如果在網絡上有不相識的人求購,價碼往往會翻幾倍,由于獲取相對容易,戶籍、車輛信息的行情也大至如此。
銀行和住建委的保密程度相對高出不少,所以銀行存款和房產信息最“昂貴”,記者了解到,此類信息的原始價格為500元,然后以1500元直接轉手,等到最終端的客戶手中時,收費甚至接近3000元。
相比這些單個的精確信息的買賣,“粗放型經營模式”的信息倒賣的盈利空間也很大,例如,記者了解到,北京市房山區一個信息倒賣者從2009年3月開始經營至當年12月28日案發,曾雇傭3人做幫手,從“大戶”處大批量買賣,獲利接近10萬元。
行業規矩“三不查”
每個行當都有行規,明確規定了哪些該干,哪些不該干。
只談買賣,不談為什么買賣,是信息買賣這一行最基本的“行規”。已經被判刑的私家偵探原正在庭審時供述:“我從來不打探委托人為什么查詢別人信息,即使有時候對方會主動向我透露,也只是聽聽而已,不會做任何記錄。”
警方破獲了多起私家偵探涉及買賣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但是無一例外,在調查取證時麻煩多多。這些調查公司從來不會保留業務記錄,很多客戶的聯系方式被刪除,大量的犯罪事實和犯罪金額只能靠他們回憶交代。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專事他人隱私買賣的調查公司對此的解釋是,要為客戶保密。
調查公司的業務范圍也是有“底線”的,即“三不查”,中央機關不查、政法機關不查和黑社會不查。檢察官孫威向記者透露過一些細節:在這些不法分子經常登錄的QQ群里,有人曾經給出了一個手機號碼,是遼寧省鐵嶺市某位官員的,問有誰敢提供這個號碼的通話記錄,結果沒人回應。
當然也有不遵守“行規”的人,在2月28日開庭的北京市最大的倒賣公民個人信息團伙案中,有人就獲取了某位在京的省部級高官的通話記錄,而這份通話記錄的泄露源頭居然是某偵查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