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沒有一線城市的發達,也沒有中小城市的靜謐,和所有二線城市一樣,它被步步緊逼的現代化建設搞得不倫不類。但是,我依舊深愛著它。時不時,哪怕在文字里瞥到它,不管是底色還是舊影,都讓我心生微瀾。
魏微寫過一個短篇,叫做《從南京始發》。小說大概四十來頁。場景輾轉各地。小城來的曉風,是一個法學博士,他年輕,有盛大的欲望,不安于室——這個室是指人群背后的書齋生活吧,也不安于市(他的小城)。他在城市之間奔走,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青春和靈魂,去依傍一個老女人,只為了在鬧市租一套房,曉風和大城市之間是愛很交加,北京的官僚氣息,上海的商業氣息,都讓他抵觸。這些城市都與他性格不合,他最后又回到南京。
魏微挺喜歡在小說里提及南京,她說“這是一個內向,安靜而淡泊的城市,所以,我選擇留在這里生活,是個性使然”——我真的覺得,南京那種不上不下,有點知性又市井的都市感,挺配這個小說,生活中的魏微,也是一個離組織和集體很遠,一點點沉入日常的人。她早年住在北固山,就在我每天轉車的中央門附近,火車站和汽車站近在咫尺,年節的時候,滿面風塵的外地人,熙熙攘攘如洪流。那是一個市井喧囂之地。我一直記得她在文章里寫,站在煙塵之上的陽臺,抱臂望野眼,看人流和小販做生意,晚上下樓吃宵夜,欣嘆攤主一家人勞作的默契……這個對市井隔離又親近的姿態,像張愛玲。
南京本土產的作家,其實并不多,有一個是葉靈風。我很被他的鄉土觀打動。不是魏微那種恬靜深邃,葉靈風念及家鄉時,率性粗糙的熱情,倒是有點“南京大蘿卜”。此人晚年寓居香港,但是一看到什么金陵物事,哪怕是地方志、藥材,都熱烈地買回去,然后著文詳解。很多舊時風物,比如夏日配了腌制的萵苣圓吃茶淘飯,剔了肉的螃蟹殼子熏成面具做室內裝飾。這些他津津樂道的,為我等當代南京人向往不已。
看葉靈風的格物草木書,會覺得他很博學,而且洞悉八卦,是“涉世”的書生。但是,葉的活潑世情里,帶著冷寂之味。有篇是寫蔦蘿——“有一年夏天,家里住在城南冷落的一條街上。日子過的清苦而寂寞,我就在小小的天井里,種了一些蔦蘿,打發了一個夏天。那些細小的,嫣紅色燭型花,以及松枝一樣的細葉。令我特別歡喜。我常常在階下枯坐很久,怎么也看不見它們有攀動的痕跡。可是睡了一大覺起來,它已經爬了半尺多。”
因為這文,我去城南特地留意,葉靈風的故居舊址是九兒巷,即現在的長樂路,靠近夫子廟,現在那里極為喧鬧。市聲鼎沸,很難想象小天井里種蔦蘿那種淡靜風味了。不過把場景移到老城南那些苔跡斑斑的破巷深處,倒還行——但是你別說,就這么一段,一下子讓我嗅到了老南京的體味。
南京當代本土作家,還有個葉兆言,他的好處是地產氣息。南京養作家但不出作家,葉碰巧是土生土長的一個。一些地域認知,說起來是公共潛意識,但是只有本地人才會有,比如“蘇南人富裕,在南京的蘇南人都有種迫不得已的感覺,他們在南京養兒育女,卻看不起南京人,覺得南京人土,粗,不會打扮。他們從本系上倒更像是上海人,遠比南京人聰明能干”——說實話,我周圍人都是默認這個定理的,蘇南人精明,愛干凈,家里也比一般人家要整飭潔凈。蘇北人慵懶,也不那么算計。這些見地是有局限偏見的,但也很主流,大概在這些細處,我覺得葉非常南京。車前子怎么都不會說出這種又直又沖,但很肺腑的話。
這就是我為什么眷戀著這個日益惡俗、蕪雜、臟亂的城市,它是我的家園,已經沉淀在我的骨血里,成了我的笑點、興奮灶和痛神經。就如我愛過的男人,無論他們怎么傷害辜負,我都不愿說他一句不好,這不是慈悲寬柔,更不是胸襟開闊,而是,他們就是我,是我體內的一部分,愛人如己,在愛的途中,已經把所愛化為血肉了。對城市,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