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刑事案件中不把測謊結論作為證據使用是合理的。民事訴訟更有舉證責任分配等規則作為證據不足時裁判的依據,因此引入測謊或許不能很好地解決糾紛,而且可能產生破壞現有證據制度的后果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這個科學怪才,曾以反諷的口氣說過:“如果一個想法在最初聽起來并不荒謬可笑的話,那么就不要對它寄予太大希望了。”
測謊,猶如“讀心術”的魔術一樣,幾千年來一直被認為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在這一百年來成為了現實。但誕生后的測謊儀卻一直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撲朔迷離。推崇者將之視為科學證據之福音,反對者視為偽科學而堅決主張剔除之。那么,這毀譽參半的測謊儀究竟有何奧妙呢?
荒謬的想法最終變成現實
據說,世界上第一臺“測謊儀”是由一位印度牧師在幾個世紀之前發明的。牧師把嫌疑人和一頭“魔驢”(也有版本說是“圣猴”)關入一間黑屋子里,根據指示,嫌疑人拉住魔驢的尾巴,如果驢子開始說話,那表示這名嫌疑犯是在說謊。在嫌疑人被帶出房間后,他通常會聲明自己是無辜的,因為驢在他拉它尾巴的時候沒有說話。但是,奧妙就在于,驢子其實沒有魔力,但牧師已經秘密地在驢子尾巴上涂了炭灰,所以只要檢查嫌疑人的手,看看是否有炭灰,就可以判斷嫌疑人是否心虛而不敢拉驢子的尾巴。
上面這個貌似介紹犯罪心理學的小典故,是一位日裔的美國物理學家加來道雄在《不可思議的物理》這本科普著作中描述的,他在書中提到了很多當時被認為“不可能”如今卻司空見慣的科技。然而,加來道雄可能并不了解,印度牧師智慧只是中國古代“測謊術”的翻版,時間也遠遠晚于中國(也可能原本就是中國的故事被移接到印度)。《夢溪筆談》中提到的“摸鐘辨盜”,以及《包公案》中的“靈蛇斷案”,都是運用犯罪嫌疑人心理進行測謊的經典案例,有一千年的歷史了。在沒有測謊儀的年代,東方人用智謀解決疑案,“模擬測謊儀”造成的心理威脅比測謊儀還有效。
把測謊儀從理念變成現實的,還是西方人。第一個發明科學儀器進行“測謊”的人,是意大利犯罪學家龍勃羅梭。1895年,他在前人的基礎上研制出一種通過記錄脈搏和血壓的變化來判斷嫌疑人心理波動的儀器,叫水柱式脈搏描記器(hydrosphygmograph)。不過,雖然他用這種工具成功地偵破了幾起案件,但當時沒有叫測謊儀,也沒有引起太大反響。測謊儀的專有名詞“polygraph”,是由詹姆斯·麥肯茲在1892年把一部由他制造的測量脈搏儀器命名時運用的,他在1906年對測謊儀進行了改進。Polygraph這個詞來自于希臘語,愿意是“多篇章”,用它命名測謊儀意即多參量心理測試儀。
多參量心理測試儀的工作原理在于,人在說謊時會自然地產生一定的心理壓力,引起一系列的生理反應,如心跳加快、血壓上升、手掌出汗、體溫微高、肌肉微顫、呼吸速度和容量略見異常等。這些生理反應是受人體植物神經系統控制的,可以運用電子技術測出并記錄下來,以此作為判斷受測人心理變化的依據。
世人公認的多參量心理測試儀到二十世紀才出現。1921年,受雇于美國加州伯克利警局的心理學家、加拿大人約翰·拉森設計出一種儀器,它能在審訊中連續記錄血壓、脈搏跳動及呼吸頻率,后經改良而成功運用于偵訊實踐,這就是第一代測謊儀。從1925年起,曾與約翰·拉森一起在警局參與過測謊儀審訊的那多·基勒,開始不斷改進該儀器,并在1938年成功地把“心理電流反應”加入到參量中。1939年,他為他命名為“基勒多參量心理測試儀”的儀器申請了專利。這個英明的決定,也使那多·基勒被公認為“測謊儀之父”。
1947年,來自芝加哥的律師約翰·里德總結了前人的工作,設計出能檢測血壓、脈搏、呼吸和皮膚電阻變化以及肌肉活動的多參量心理測試儀,這種測謊儀器稱為“里德多譜描記儀”,也就是第二代測謊儀,成為現代多參量心理測試儀的基礎。20世紀60年代初,由于電子技術的飛速發展,熱敏電阻、光敏電阻和壓電晶體均相繼作為換能器,大大改進了測謊儀。由換能器、放大器、濾波器和電磁式靈敏記錄筆,構成了抗干擾能力很強的電子多譜記錄儀,是為第三代測謊儀。70年代,美國弗吉尼亞州的一家公司設計了一種能進行次聲波分析的所謂全新型第四代測謊儀。此后,測謊儀進入了發展的黃金時代。
比測謊儀更重要的是測謊技術
“測謊儀”只是一種俗稱,儀器本身并不能直接測出“謊言”。準確地說,是詢問主體利用一臺由傳感器、主機和微機組成的高科技儀器,對受測人進行多參量測試,以判斷其陳述時的心理變化。測謊儀的傳感器負責采集模擬信號,主機負責將這些信號處理轉換成數字信號,微機負責將輸入的數字信號進行存儲、分析,得出測謊結果。
戴在人手指上的皮膚電傳感器,是用來測量皮膚電阻變化的;系在人的胸部的呼吸傳感器是用來測量人呼吸變化的;戴在手腕部的壓敏傳感器是用來測量人脈搏和血壓變化的。當然,除了脈搏、血壓、呼吸、皮膚電阻,還可以加入腦電波、聲音、瞳孔等參數,然后通過圖譜分析判斷被測人的誠實性。
如果由此認為測謊儀可以直接探測人的心靈,或者認為僅僅簡單地詢問問題就可以獲得心理參數的變化,就過于簡單化了。“測謊儀之父”那多·基勒曾經說過一句充滿悖論的話:“從一開始就沒有‘測謊儀’這樣的東西。”真正熟悉測謊的人會明白他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測謊,主要依靠的不是測謊儀,而是測謊技術。或者說得公允一些:硬件只解決了一半的問題,而更主要的一半是依靠測謊人員的操作。一個訊問中的測謊可能要花費好幾個小時,而真正用于生理測量的時間或許只有一刻鐘,其余大部分時間卻花在測前懇談、編制問題、解釋程序以及評判測量結果等方面。在測謊前與被測者進行“懇談”的主要目的是,測試操作者通過交談了解被測人的個體特征、回答問題及處理信息的方式,受測者通過談話了解測謊的工作原理和基本程序,緩解消極情緒。
臺灣地區在1999年曾經發生一起“空軍子彈失竊案”,當時軍方令一位學藝不精的“測謊專家”進行測謊,結果發現五名嫌疑人中三人未通過,開始使用刑訊逼供。后來,警方測謊專家林故廷進行重測,五人均通過測謊,此案后來也因查獲真兇而大白。曾在美國測謊協會受訓的林故廷,比前一位測謊人員更有耐心,他與受測者每人都進行了長達幾小時的交談,然后編制科學合理的詢問問題,才使測謊結果更為可靠。
而另一起相反的例子,則是FBI受理的“綠河殺人案”。那位殺害48名婦女的變態殺手居然通過了測謊。很多人認為,測謊儀之所以失效是因為“綠河殺手”本身有嚴重的心理問題,當他面對測謊儀的時候能夠平靜地說出謊話,一部分原因是他覺得對那些被害者的“虐殺”是自然的,理所應當的。也有人認為測謊儀對心理素質比較好的人毫無效果。但我認為還有一種可能是,測謊人員編制的問題和程序沒有針對受測人的特點,進行個別化操作。
但由此而來的一個相關問題是,測謊的準確率是否取決于測謊人員的素質?測謊的準確率究竟是多少?這也是決定它是否可以進入科學證據大門的關鍵因素。最樂觀的例子是,華爾茲在《刑事證據大全》一書中引“測謊器支持者”提供的資料:測謊的正確度遠遠高于法院現在承認的其他科學證據,培訓合格的測驗人員可以達到小于1%的錯誤水平。但需要注意的是,他同時也援引數據指出,80%的檢驗人員的水平未達到規定的標準。如果以后者論,測謊的準確率就難以恭維。具體到臺灣“空軍子彈失竊案”和美國 “綠河殺人案”的受測者而言,個案的完全錯誤已經讓籠統的測謊準確率失去意義。
為了提高測謊人員的素質,美國測謊協會要求學員應該大學畢業,而且必須在專門的學校學習包括心理學、生理學、倫理學、歷史、問題設計、語音心理分析、圖表分析以及測試數據分析等為期10周的高強度課程,而要正式從業則需要更多的實踐經驗。日本的測謊人員要求心理學碩士畢業,接受相當長的培訓期和實習期滿后方可在法庭上提供證言。
測謊,想說愛你不容易
測謊儀在中國的發展,有幾個時間點:一是20世紀80年代初,公安部刑事技術考察團國外考察后,提出過引進測謊儀的建議報告。二是1991年,公安部科技局與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合作研發成功第一臺自制心理測試儀。三是2001年,“多道心理測試儀”重大攻關項目完成并通過公安部組織的專家鑒定委員會的鑒定,實務部門開始大量配備心理測試儀。
在第一個時間點上,進口測謊儀初試鋒芒。1983年沈陽發生的7·31恐嚇信案,北京市公安局王補等人奉命攜帶美制MARK-Ⅱ型聲音分析儀,對嫌疑犯金某進行測謊,經過4次測謊,審訊、偵察,解除了對金某的嫌疑。這是繼1981年在北京市公安局試用測謊儀以后的第一次辦案。此后,王補等人對北京平谷縱火案,南昌公共汽車爆炸案10起案件中的嫌疑人進行測謊,均取得了明顯的成效,據說“準確率在80%以上”。
第二個時間點出現的就是國產測謊儀了。1992年5月,應山東省公安廳的請求,公安部徐文海、張祖豐攜帶國產PG-I型測謊儀奔赴山東昌邑縣,調查某鄉黨委書記被殺案。嫌疑人李某某已被收審半年,但測謊結果令人大為吃驚,嫌疑犯是無辜的。公安機關馬上找到原被列為嫌疑人后又解除嫌疑的孫鵬程,測試發現,其作案嫌疑突出,經突審孫鵬程供述了犯罪過程。此案前后,他們辦理近20起案件。按張祖豐的說法,準確率為99%。
而在第三個時間點上,測謊儀借著科技發展之“推”以及司法公正之“拉”而大有普及之勢。但是,最高人民檢察院在1999年《關于CPS多道心理測試鑒定結論能否作為訴訟證據使用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中規定“CPS多道心理測試(俗稱測謊)鑒定結論與刑事訴訟法規定的鑒定結論不同,不屬于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證據種類”。“可以使用CPS多道心理測試鑒定結論幫助審查、判斷證據,但不能將CPS多道心理測試鑒定結論作為證據使用。”在證據上沒有合法地位,這基本上切斷了在刑事案件中測謊結論進入法庭的渠道。但是,自從沈陽中院自1994年首倡測謊儀進入民事訴訟后,各地法院在審判中采用測謊結論的屢見不鮮。由于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批復》只適用于刑事訴訟,民事訴訟中測謊結論的使用沒有規定,因此在2000年之后在一些地方法院呈現方興未艾之勢。
從國外有關測謊結論可采性的判例來看,基本上都是嚴格限制、有限可采的。美國1923年在弗萊(Frye)一案中排除了血壓指數測謊儀作為證據,確立了對于科學證據的“普遍接受”標準。法院認為測謊“在標準化和科學性方面,尚未被物理學和心理學界公認為達到了將證明法院采納專家從科學發現、開發和實驗中推導出的證言具有正當理由的程度”,作為其結果的證據被法院判定為不具有可采性。
1993年的多伯特(Daubert)案確立了專家證據可以考慮被采納的四個因素:一是它是否能被檢驗且已經被檢驗;二是理論或技術是否經歷同行審議并發表;三是考慮已知或可能存在的錯誤率,并且考慮對該技術操作進行控制的標準之存在和維護;四是“普遍接受性”可以承受質詢。“弗萊準則”在1975年《聯邦證據規則》之后已不適用,但法院卻扮演守門員的角色,經常將測謊結論擋在證據的大門之外。
測謊結論在中國司法中的運用至少面臨著以下幾個難以克服的障礙:一是根據法律規定的證據種類,測謊結論的屬性無法認定;二是目前測謊的準確性和測謊結論的真實性尚無法保證;三是中國的測謊操作過程仍無法得到規范;四是測謊結論不能受到諸如交叉詢問等程序的充分檢驗。因此,在刑事案件中不把測謊結論作為證據使用是合理的。民事訴訟不追究發現真實而主要解決糾紛,更有舉證責任分配等規則作為證據不足時裁判的依據,因此引入測謊或許不能很好地解決糾紛,而且可能產生破壞現有證據制度的后果。為了追求個案真相而影響整個民事訴訟證據規則的安定性,并非良策。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疑難證據問題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