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展反黑專項斗爭,一直以來都是國際社會打擊黑社會勢力的主要方式之一
從重慶打黑到郴州打黑,自1997年修改后的《刑法》增加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條款起,關于“黑社會”的種種爭論就沒有停止過。
中國到底有沒有黑社會?黑社會性質組織在法律上應該怎樣界定?而社會大眾又應該以怎樣的心態來冷靜而理智地對待一波又一波的打黑風暴?
為此,《方圓》記者采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刑法學教授田宏杰,她從法律、歷史以及社會多角度解答了有關打黑的許多問題。
打黑進入“秋收”階段
《方圓》:兩年前重慶的打黑除惡被媒體評價為“引領中國的反黑工作進入‘戰國時代’”,你怎樣評價這個比喻?近幾年來各地的打黑除惡專項斗爭都進行得十分高調,又應該怎么看待中國當下的打黑形勢呢?
田宏杰:時勢造政策。打黑進入“戰國時代”是一個表象,不斷掀起的打黑也是一種體現,這兩者都反映了一個共同的時代背景:那就是中國目前的黑惡勢力猖獗,打黑形勢嚴峻,已經到了需要嚴打、大打的地步。
各地的“高調”打黑,既是打擊黑社會性質犯罪的現實所需,還充分表明我國堅決懲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堅定決心。“高調”可以說本身就是該項犯罪治理的有機組成。
值得一提的是“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從2000年就開始了,為什么現在突然高調起來?我認為可以用“春種秋收”來解釋。
《方圓》:那么這種“需要嚴打大打”的局勢是如何產生的?
田宏杰:理解當下的高調打黑,要從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生存之道”上說起,它們能夠滋生發展,有幾點因素:
首先,在經濟上。我國社會存在著巨大的非法需求,比如非法性關系、毒品等,以及合法渠道不能滿足的合法需求,比如合法債務的追償。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供應,風險越大收益越大,黑社會性質組織就利用這些需求,形成了自己的犯罪領域,而且收獲頗豐。
其次,在社會文化和組織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需要成員保障,較大規模的黑社會性質犯罪中,組織成員都帶有一定的群體性。現階段我國刑事犯罪的特點,在一定程度上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充分的成員保障。一是“兩勞”人員,這類犯罪成員普遍帶有仇視報復社會的心理,殘忍而有經驗;二是農村閑置人口、城鄉之間的流動人口,這些人口在犯罪學上被稱為“問題人口”,他們以同鄉關系為紐帶,具有相似的生存條件和心理特點,易于溝通和配合;三是誤入歧途的青少年,以郴州為例,我注意到被告的低齡化趨勢明顯,據統計,中國目前的刑事犯罪中,青少年犯罪已占全部犯罪的50%,可以說是犯罪的主力軍,青少年易于拉幫結伙,誤入歧途,同學關系、鄰里關系是他們結合的基礎。
再次,在政治上。腐敗已成為我國當下政治、經濟生活中影響廣、危害大、社會反響強烈的焦點問題之一。由于腐敗會破壞公共道德、公平正義感以及法律尊嚴,進而破壞社會風氣,誘發犯罪,可以說,近年來腐敗現象的滋長蔓延是刑事犯罪,包括黑社會性質犯罪的主要原因之一。各種腐敗中,又數司法機關的腐敗對黑社會性質犯罪的影響最為直接。腐敗不僅助長了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也嚴重挫傷了人民對黑社會性質犯罪斗爭的信心。許多實踐都證明,腐敗既深刻地誘發了黑社會性質犯罪,又嚴重削弱了打擊力度,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發展的溫床。
如何界定“黑社會性質組織”
《方圓》:我們注意到,郴州黑幫案件的審理過程中,關于該團伙是否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爭辯幾乎從未間斷,如何界定“黑社會性質組織”?
田宏杰:全國人大常委2002年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第一款的解釋》,反映了我國目前此類犯罪的特點:一、組織嚴密,成員固定,有明顯的層級與紀律;二、有組織的通過不法手段攫取經濟利益,自給自足;三、經常從事犯罪活動,嚴重威脅到地區的群眾安全;四、通過不法活動或者保護傘的支持,稱霸一方,嚴重破壞當地經濟秩序與生活秩序。
這一規定科學全面,也有可操作性。比如郴州打黑,我看了庭審的報道,焦點雖然圍繞在陳曉青團伙是否承認涉黑這個問題上,但是檢方并不感到困難,因為拿著標準和現實一相對應,孰是孰非就很明白了。
《方圓》:國家有一系列針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法律,你認為通過刑法,通過打黑除惡這樣的斗爭,能解決多大程度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田宏杰:開展反黑專項斗爭,一直都是國際社會打擊黑社會勢力的主要方式之一。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意大利分別開展了打擊“暴力團”和“黑手黨”的斗爭,臺灣地區也于1996年開展了最大規模的清掃幫派活動。
我國從2000年12月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斗爭至今,一共部署開展了兩次專項活動。但是黑社會性質犯罪既是嚴重的刑事犯罪,更是嚴峻的社會問題,因而防治黑社會性質犯罪,既要強調打擊,更要重視預防。預防方面,關鍵在于落實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打擊治標、預防治本。
“限制黑社會是全社會的責任”
《方圓》:除了法律,還應該通過何種途徑去限制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田宏杰:在我看來,對犯罪行為的限制,是全社會的責任。
從內部環境上來說,經濟是最重要的,中國目前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大都經濟目的明顯、政治目的不突出。他們生存靠經濟,目的也是經濟。因此,構建良好基層經濟秩序,特別是一些暴利行業比如資源行業、金融行業,加強基層經濟的管理力度,讓黑社會性質組織沒錢可賺。沒有經濟做基礎,黑惡勢力最后就會走向末路。
然后是制度的問題,中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絕大多數都是中國式的農村黑惡勢力,譬如郴州黑幫很多人都在村委會里擔任一定職務 ,因此從農村的制度入手比較好。其一,通過深化經濟體制改革,重視、加強農業的基礎地位,來減輕農民負擔;其二,完善戶籍制度的改革,加強流動人口的管理,建立健全“外來人口”審查控制制度,實現人口的有序流動;其三,建立合理的分配體系,減少社會摩擦。
再次就是文化的問題,重慶有重慶的袍哥文化,郴州有郴州的南嶺文化,人文的東西是最內在的,不良的文化風氣也是所有犯罪的源頭。所以說,基層文化教育不能缺失,不能輕易使應接受教育的青少年輟學,他們輟學后很容易受到不良社會風氣的感染而走錯路。形成勤勞、樸素的民風很重要。
我有一個概念,治理黑社會性質犯罪質關鍵在于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抓好打擊、防范、教育、管理、建設、改造六個方面的工作。
其中“打擊”是指汲取部分地區反黑成功經驗,以恰當的方式有準備、有計劃地抓好集中統一行動,打擊黑社會勢力的囂張氣焰。“防范”指加強各地、各單位的防范措施,積極化解社會矛盾和糾紛,通過說服、教育和有針對性的思想工作,把問題解決在萌芽階段,防治落后群體反戰成為黑社會勢力。“教育”指進行思想道德與法制教育,防止亞文化的形成和擴散。“管理”即在對社會群體中治安問題與違法現象依法及時公正處理的同時,能動推進各項社會管理工作的科學發展與創新。“建設”即加強廉政建設與基層組織建設,以及有關綜合治理的法制制度建設。“改造”指科學改造違法犯罪分子,防止其重新違法犯罪。
《方圓》:國家在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方面有何新的動向?
田宏杰:目前對于黑社會“性質”這一概念的討論很多,現在許多刑法學會也在研究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量刑問題。最近的《刑法修正案(八)》不僅調整提高了第294條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以及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的法定刑,而且還降低了強迫交易罪、敲詐勒索罪、非法采礦罪等黑社會性質組織常涉犯罪的入罪門檻。至于其他的立法與政策,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