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前去農民市場,買了一盒雞蛋。那天不過是圖方便。雖然農民市場的雞蛋比店里會貴許多,但是買一次怎么也吃不窮的。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就吃驚了。早飯時做了兩個荷包蛋,發現不僅黃不散,連清都不散。吃上一口,蛋黃不是干的,蛋清不是硬的,真的是又嫩又香。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小時候吃的雞蛋,和下了那些蛋的大蘆花雞。
養那些蘆花雞大部分是我的工作,每天喂它們,常常去采草籽等等,有時候還幫它們挖蚯蚓吃。每天晚上要記得讓它們回到雞架,否則會被黃鼠狼吃掉。記得有一年,真的有黃鼠狼來吃雞,被抓住了,拴在樹上,大家都來看,拿樹棍逗它,它呲著一身黃黃的亮毛在那里團團轉——不知它為什么團團轉。說實話看著它心里是有點怕的,因為故事里都說黃鼠狼是能成精的。于是晚上便做些奇奇怪怪嚇人的夢。至于后來那黃鼠狼怎么了,我完全沒有印象了。但我想它的下場不會很好。
喂肥了大蘆花雞,還得看著它們下蛋。之所以要看著,是因為它們常常不肯在雞窩里下蛋。蛋隨便下在院子,野地里,和倉房里什么地方的時候,都是有的。更麻煩的是下在鄰居家的院子或倉房里。要是鄰里關系好,倒也不成大問題,說一聲就行了。但是碰上合不來的人家,那這雞蛋屬于誰家,就成問題了。
還有,要是雞養得好,到了冬天還會有些蛋。如果不馬上撿回來,就成了凍雞蛋。凍雞蛋咋不拉沙,像是凍豆腐,但是遠不如凍豆腐好吃。要盯著它們下蛋,但是又不能跟得太近,因為它們下蛋是要躲著的。所以只能等到聽見它們唱“咯咯咯咯噠”,再去拾回來。那時雞蛋還是溫熱的,樂顛顛地把雞蛋拿回家,交給母親,再站在爐臺前,等著母親把它做好,心里那個滿足啊。
蘆花們大部分時候不在意人們去拾它們的蛋,但是每年有那么個季節,好像是晚春吧,它們變得極其好斗,因為它們要孵小雞。它們下了蛋,就非常堅決地臥在上面,打也打不走。你要是想要去拾蛋,它們就會面紅耳赤非常兇惡地叫著,惡狠狠地來啄你,而且通常是對著臉,甚至是眼睛來的。
當然不是不讓所有的雞孵蛋。每年會有計算地孵一些新的小雞,所以總會有一只大蘆花雞如愿以償。孵一段時間以后,記得大人們會用紙卷個筒子,從母雞那里把蛋偷出來對著太陽看看,是不是能孵得出來。孵不出來的,就不再放回去了。隱約記得雞是會數蛋的個數的,但人要偷她們的蛋,她們大概也無能為力。
于是就會有黃黃的小油雞。開始時養在紙箱里,然后就放到外面跑。所有的小動物都像小孩子一樣貪玩,不論小老虎或小雞都是如此,充滿好奇心。它們會跟著你的腳后面嘰嘰喳喳跑來跑去。所以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否則踩傷了小雞就是常有的事,很讓人心疼——小油雞是孩子們的偏愛,踩傷了你可以肯定應付的不僅是小雞,還有哭哭啼啼的孩子。
自然界的事,有生總歸也還有死。到了再不下蛋時,雞們就要變成肉類蛋白了。可是不管是什么動物,養久了總歸像是家里人。所以殺了雞,媽媽從來一口不吃,連一口湯都不嘗。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是從一塊小小的點心開始的: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我不知道后來為什么又改變了主意。她讓人端來了一種扁扁的圓鼓鼓的甜點,叫做小瑪德萊娜,看上去,像是用扇貝的貝殼做模子烤出來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便機械地舀了一勺我已經泡上了一塊小瑪德萊娜的茶,送到嘴里。帶著點心渣的茶碰到我上顎的那一瞬間,我不禁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經過。一種奇妙的快感侵入到我的心中,使我超然升華,但又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就好比戀愛所起的作用一樣,以一種珍貴的本質充實了我。或者確切地說,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碌碌無為、卑賤渺小、平凡庸俗。這種強有力的快感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感覺它是跟茶水和甜點的味道密切相連的,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氣味和滋味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
還帶著溫暖的雞蛋或許是沒有瑪德萊娜小餅干的優雅,可是那又何妨呢?
所以今天又騎上車去了農民市場。攤主打開一盒雞蛋給我看,我疑惑地問,“這都是什么蛋?這個有點綠色的是鴨蛋嗎?”他樂了,“這都是雞蛋。雞蛋有十三種。”哦,真的?我今天買了一盒,十二個,缺的是哪種呢?
我跟老公說,“咱們在后院養幾只雞好不好?”他斬釘截鐵地說,“No。” 唉,這種城里少爺,真真實實是沒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