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往今來,印度人不僅一向都擁有自己十分獨特的法律體系—印度法系,而且,究其歷史,他們對自己法律文化的敬畏感、崇拜感,一直非常強烈
未去印度之前,常聽到許多學者在說:“印度人可以沒有國家、沒有民族,也可以沒有法律、沒有法治,但絕不可以沒有宗教。”但我發現:這些貌似深刻的說法,其實只說對了一半。
在“宗教”的問題上,印度的確是一個“眾神的國度”。但在“法律”的問題上,如果你以為印度人沒有法律文化的話,那么,你就大錯特錯了。古往今來,印度人不僅一向都擁有自己十分獨特的法律體系——印度法系,而且,究其歷史,他們對自己法律文化的敬畏感、崇拜感,一直非常強烈。
印度人的“達摩”
原來,遠古人類的法律觀念一向都被印度人稱之為“達摩”(dharma)。早在公元前1500年的《梨俱吠陀》里,這個詞就已經大量地出現,它的意思是指秩序、神旨、法律、規章等等。大約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亦即是在我國西周的共和元年之前,印度就產生出了五部名為《法經》的古老文獻,而且,那五部《法經》,都曾經成為過當時各個古王國日常司法審案判案的主要原則和定罪量刑的主要依據。因此,可以認為:正如同大多數文明古國的歷史一樣,印度古代的法律發展,也同樣經歷了一個從“宗教法”向“世俗法”漸進的過程。
到了公元前六世紀的“沙門思潮”時代,“六師外道”,百花齊放,情況便很有點兒像我們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
這個時候,主張“眾生平等”的佛教、耆那教等教派紛紛崛起,而主張“種姓歧視”的婆羅門教派則大受沖擊。公元前四世紀末,孔雀王朝第一代帝王旃陀羅·笈多的大臣考底利耶又撰寫了一部法典性質的古籍《政事論》,《政事論》主張:由國王制定的“國家法”,效力應高于婆羅門貴族制訂的“宗教法”。到阿育王時代,大力扶持佛教,而佛教信徒應該遵守的部分戒律更被阿育王用法令、喻旨的形式,提升到“國家法”的地位,下令要全體印度人民都一體遵行。
可惜阿育王退位后,佛教分崩離析,婆羅門教又死灰復燃。不過,婆羅門貴族們不是簡單地“回到原點”,而是花了好幾百年的時間去吸收佛教的精華,將自己改造為一個更適合印度人風俗習慣和心理需求的“印度教”,并在此期間,去推出了一部既可說是使“法律宗教化”,又可說是使“宗教法律化”的法典——《摩奴法典》。
至于《摩奴法典》的成書年代,是迄今都尚無定論。學者們估計,大約應在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2世紀這數百年之間。但有一點是明顯的:《摩奴法典》,它是后來那種以濃郁的宗教法為特色的、影響了南亞次大陸十多個國家的印度法系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從神話到法律
但“摩奴”是誰?他是印度神話中人類的始祖。有說他是大神“梵天”的直系子孫,而“梵天”又是從漂浮在宇宙之海的一個金蛋里孵化出來的。又有的說他是太陽神蘇里耶與其妻的幻影桑吉耶所生的兒子,也有的說他干脆就是一個流浪的苦行僧。據傳他的稱號有14世之多,而每一世摩奴的壽命都長達432萬年。盡管這些神話絕大多數都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直至今日,在整個南亞次大陸的土地上,有關“摩奴”的各種傳說都仍是長盛不衰。
有一則傳說似乎最為有趣:很古很古的時候,一位名叫摩奴的苦行僧在恒河里洗浴時,救下了一條正在被大魚追吃的小魚兒。當他把受傷的小魚兒治療好并送回恒河里時,小魚兒卻突然開口說話:天神將在今夏施法造成洪水泛濫,屆時將毀滅一切生物。聽到此警告后,摩奴便連夜建造了一條大船,并在船上載上大批禽畜、農作物的種苗,準備逃離。
洪水到來時,小魚兒拖著大船航行到安全的地方,洪水過后,小魚兒不見了,而摩奴的子孫們,便漸漸繁衍為印度人的始祖。為了治理日益增多的人類,摩奴制定了一部法典,讓人們普遍遵守。而這部法典,便正是那部印度歷史上所謂最古老的法典——《摩奴法典》了。
這神話乍聽起來,就恍似是一個“諾亞方舟”故事的印度版本。
其實《摩奴法典》不是一部由國家、政府所頒布的國家法或世俗法,而是一部由婆羅門祭司根據《吠陀》神話和歷代習慣法而編成的宗教法。
它全書分為12章,由2684節類似史詩的頌歌組成。由于我還未找到它的中譯本全本,手頭有的資料,要么只是一些空洞、抽象、“放空炮”似的簡介,要么就是一些殘缺不全的摘編本,難以對《摩奴法典》作出我自己深入的、獨立客觀的評價。僅就粗淺的表面觀感來看:《法典》的核心內容是宣揚4部《吠陀》經典里關于“種姓制度”的神話傳說,而立法的宗旨,則是確立了“婆羅門至上”的統治地位,并由此出發,去論及了其他不同種姓的社會地位、權利義務和對觸犯法典的不同懲罰等制度安排。
《摩奴法典》的法律力量
坦率地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摩奴法典》的文學風格十分出色。它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及用大量優美流暢的文字,去自問自答地闡述了宇宙萬物的起源、生命輪回不息的道理及婆羅門教徒一生四個時期(梵志期讀書求學,居家期結婚生子,林棲期出家修行,比丘期云游四方、等待解脫)的生活準則。
在科學、技術和社會知識普遍稀缺的時代里,這種以大量的宗教神話傳說、宗教道德教育來充實自己的立法理論體系,來傳播自己所確信的世界觀、人生觀等等價值觀念,來令當時的民眾能從中學習“為人處世”的基本常識(盡管這些常識后來有很多都經不起歷史的檢驗),這種種努力,無疑便從心理上拉近了廣大民眾與法律的距離,并增強了民眾對法律的敬畏和信仰。
寫到這里時,我心中便忽然涌出兩個問題。這些問題就是: “法律”二字的身上,到底蘊含著多少種力量?而我們又究竟應該如何去發揮它們的全部力量?
我個人認為:“法律”二字起碼蘊含著兩種不同的力量——一種是打擊犯罪、懲罰犯罪和阻嚇犯罪,另一種是保障權利、維護尊嚴和促進幸福。
對于社會的管理來說,前者的功能是定分止爭,后者的功能是長治久安。前者是治標,后者是治本。對于我個人來說,我關注“法治”的目的,期望的是法律的后一種力量,后一種功能。我希冀法律能“以權利立法,以法律治國,以公平正義樹社會新風,塑造自由平等的國民新人格”。
須知道,法律并不是單靠阻嚇力就可以發揮其全部作用的,法律只有像宗教那樣的神圣、那樣的被人們信仰,而又像“刑律”那樣的鐵面無私,那樣的令人害怕,才能在“社會教化”和“預防犯罪”方面收獲其全部的功能。
看來《摩奴法典》的制訂者們,有意無意地使古代印度的“法律宗教化”,或者說,使古代印度的“宗教法律化”,便真是聰明得很。他們很深刻地明白了“法理”——明白了“法律是要被人信仰、崇拜”的道理。
坦率地說:如果用今日的法學眼光來打量的話,那么,這部古代的法典自然便可挑剔之處甚多,例如:“刑法”和“民法”合體,宗教上的罪與法律上的罪混合在一起。而懲罰犯罪的方法,看來也顯得十分可笑,主要依靠“善惡輪回果報”之類的方式來進行恐嚇,例如:“殺害婆羅門的罪犯,要轉生到狗、野豬、驢、駱駝的體內”、“偷糧食者下世變老鼠,偷牛奶者變烏鴉,偷母牛者轉生鱷魚,偷亞麻布者轉生青蛙”等等。
不過,古代的印度人成功地把對宗教的信仰與對法律的崇拜融合在一起,使“印度法系”的實體在消亡很久之后,法系的靈魂還成為了印度民族道德教育方面一份世代流傳的大眾讀本。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