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1年,不滿20歲的郭曉輝從河北省司法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遵化市檢察院工作。
二十年后,通過孜孜不倦的學習和勤勤懇懇的努力工作,這個當年的“毛小伙”已成長為遵化市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兼反貪局長。
在同事眼中,農家出身的郭曉輝謙遜而又樸實,有著深厚的“農民情結”,完全沒有“官”架子,每逢查辦“村官”案,他通常自己領辦案件,和干警們一起分析案情,制定偵查方案,嚴格把握辦案的每個環節。2008年兼任反貪局長以來,共辦理貪污賄賂案件24件50人,挽回經濟損失千萬余元。所辦案件起訴后,法院全部作了有罪判決。
要防止嫌疑人給假口供
《方圓》:到檢察機關后,您是一直在反貪部門工作么?
郭曉輝:不是,我先后從事過批捕、公訴、監所檢察等部門的工作,2008年擔任反貪局長。之前,我對反貪工作的認識主要來源于案卷,實際的一線反貪工作接觸不多。
《方圓》:從刑事檢察部門到反貪部門,您覺得有什么不一樣?您覺得之前的刑事檢察工作經歷對現在的反貪工作有幫助嗎?
郭曉輝:刑事檢察部門的工作好比要把飯做熟,然后再慢慢品味飯好不好吃;反貪部門的工作好比要解決“無米之炊”的難題,得主動“找米下鍋”。
刑事檢察工作要求檢察官嚴謹而又細致,審查偵查卷宗的時候,不能放過證據上的瑕疵和事實上的缺漏。用完整的證據鏈來鎖定犯罪事實。
近年來,在非法證據排除,12小時訊問時限,律師會見權、閱卷權擴大等方面,先后有不少新的法律規定出臺,這些無疑對當前的反貪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之前在刑事檢察部門的鍛煉履歷,讓我在應對現在反貪工作的風險和挑戰時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偵查部門在偵查謀略、偵查手段等方面有優勢,但相比公訴部門,其證據意識、庭審意識相對較弱,而刑事檢察工作既要防止偵查部門刑訊逼供的可能性,還要做好犯罪嫌疑人將來法庭上翻供的準備,特別鍛煉一個人的證據意識和風險意識。
這至今讓我在主管反貪工作后,對下屬的偵查工作特別強調證據意識和風險意識。
《方圓》:說到證據意識,現在不少地方也出現了職務犯罪“零口供”的案件,您覺得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應當如何看待“口供”在偵查證據中的作用。
郭曉輝:職務犯罪的主體大多是國家工作人員,不但手中掌握了一定的權力,而且文化層次較高,心理承受能力較強,往往對自己的犯罪行為抱有僥幸心理,不敢或不愿如實交代,還易翻供。
因此,在第一時間獲取嫌疑人的真實口供,對突破案件尤為重要。否則一旦錯過最佳時機,很可能會產生轉移贓款贓物、銷毀或隱藏證據、訂立攻守同盟等情況。
但不能過于依賴嫌疑人的口供,有時,還要防止嫌疑人給假口供,避免日后的工作陷入被動。
《方圓》:還有犯罪嫌疑人說假口供的現象?
郭曉輝:給你講個例子。有一次,我們查一個村干部,當時大致掌握了他涉嫌的三筆貪污線索,其中有一筆15000元的公款,他一開始不認,后來又認了,我們沒太在意,就移送審查起訴了。到了法庭上,對于這筆15000元的公款,他極力否認“貪污”的定性,稱這筆錢當初是某煤礦補貼村委會的錢,自己為村里辦了公事,家里還保留有票據。
隨后,我們補充了偵查,在他家里找到票據,又找相關的當事人核實,他的確是為村里辦了事,只是沒有把票據及時入賬,于是,就從他的犯罪數額中把這15000元剔除了出去。
后來,這名村干部自己交代,為了取保候審,早點出來,就亂認一氣,說自己把錢花了,當時我們認為他自己承認了,又沒有票據入賬,就輕信了他的假口供。
《方圓》:您覺得這個案例說明了什么問題?
郭曉輝:職務犯罪嫌疑人都是高智商犯罪,嫌疑人在案發前都有相當的身份和權力,一旦有一天被采取強制措施,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出去”,對自由的向往很強烈,為了能出去,不能排除嫌疑人假認罪、給假口供的可能,這會造成辦案的風險。
從頑抗到認罪,職務犯罪嫌疑人一般有一個心理變化的過程,對于其認罪的原因和期望,在辦案中得有一個客觀、真實的把握。我時常通過這個案例提醒下屬,不能因為嫌疑人認罪就放棄客觀證據的深挖和印證,既要查實嫌疑人有罪的證據,更要重視對嫌疑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
把說情者變成“反腐同盟軍”
《方圓》:通過這幾年的辦案,您覺得反貪工作最難的地方在哪里?
郭曉輝:我覺得最大的難處就是如何處理地方錯綜復雜的關系。在我們基層院,所辦案件的當事人基本上都是本鄉本土的當地人,辦案過程中遇到的關系網是難以想象的。
案件一上,打電話、托關系人上門的說情人就絡繹不絕。所以,為了躲避說情風的干擾,我們在初查階段都會嚴格保密,經過初查,掌握犯罪證據后就迅速傳喚嫌疑人,嫌疑人到案后,我就關掉手機采取各種方法躲避說情人的干擾。
《方圓》:中國自古是一個人情社會,想完全杜絕說情風是不現實的,除了關手機,如果躲不開說情人,怎么辦?
郭曉輝:這幾年來,我們反貪局上下有意識地形成了一個習慣。接觸任何一個犯罪嫌疑人前,他的社會背景我們都要事先摸清楚,一動嫌疑人,誰可能會為他說情,都要盡可能想到,任何一個貪污、賄賂案件立案前,對于任何將來有可能的干擾,都提前做好準備預案。
我們把初查工作盡量做細做實,對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后,一旦躲不開說情者,我們給說情者講道理、擺事實,我常給說情者說這么一句話,“沒辦法,職責所在,除非不干這行。如果我放縱犯罪不查處,那么,我就是失職,上級就得查我”。
人心都是肉長的,細細做通了說情者的工作后,不少原本想說情的人甚至幫我們做嫌疑人的工作,嫌疑人和說情者關系一般都不錯,也信任說情者。我們就讓說情者勸嫌疑人如實交代,爭取從寬,把說情者變成“反腐同盟軍”。
《方圓》:作為反貪局長,您有壓力么?
郭曉輝:工作上,我沒有壓力。思想上,我的壓力還來源于社會對反腐敗的期待。
每天早上,我都有晨練一個小時的習慣。在公園里,我經常聽到人們在一起議論,諸如“哪個機關辦事效率低”,“哪些部門辦事黑”,“哪些干部胡作非為”等等,看得出,老百姓是非常痛恨腐敗的,每每聽到這些,我感覺肩上的膽子沉甸甸的,這也更加堅定了我開展反貪工作的決心和信念。希望有一天能更多聽到老百姓對國家懲治腐敗的贊聲。
查處“王霸天”
《方圓》:辦了這么多案子,有沒有遇到過特別難對付的犯罪嫌疑人?
郭曉輝:印象中,查過一個“南霸天”式的村支書。這個村支書姓王,姑且稱他為王霸天。在我任反貪局長之前,檢察機關就接到過好幾次對該書記的舉報,但因為干擾太大和成案線索粗糙等原因,案子最后都查不下去。我們檢察官以前下鄉,他曾放言:“你們檢察院弄不了我”。
這個王霸天是遵化市某大鎮中心村的一個老書記,連任了好幾屆,資歷老,手下一批“死黨”村民擁護他,但更多村民對他是敢怒不敢言。平日里,王某霸道、跋扈慣了,鎮黨委書記和鎮長都讓他三分,鎮上有時候處理村里的工作,沒有他的配合,根本無法開展。
我擔任反貪局長后,在2009年,再次接到群眾舉報,通過一段時間的秘密初查,我們掌握了一筆證據,在去鄉里抓他之前,我們分析,他手下有一批打手,想帶走他,恐怕不會太容易。
于是我們兵分兩路,我帶一隊人上鎮政府,以辦事的名義和書記、鎮長“嘮嗑”,防止行動的時候領導說情。我們的一名副局長帶另一隊人在鎮上派出所守候,副局長讓派出所給王霸天打了個電話,說是“有好事商量,來下”。一聽有好事,王某自己開車到了派出所,沒帶打手。
順利帶走王霸天后,我才正式通知了鎮上領導,鎮上領導問我,“他(指王某)真有事?”我很肯定告訴他們,“真有事”。鎮上領導還是有些擔心,叮囑我說:“那真有事,就好好查。沒事的話,就趕緊放回來,這人可不是一般的主。”
王霸天被帶到檢察院后不久,壓力就來了,他手下的打手帶著一百多號人圍堵了檢察院大門,要求放人。
《方圓》:性質挺惡劣的,明目張膽挑戰檢察機關的司法尊嚴。
郭曉輝:可不是。當時還有個別領導來說情,問“能不能取保候審”,我的態度很明確,我們手里有證據,這人必須拘留,后來我們爭取到了市委和市政法委主要領導的支持,經過工作,疏散了人群。
帶走王霸天的當天晚上11點半,看見檢察院動了真格,不少村民打來了電話,“這人你們一定不能放,我們來檢察院作證”, 這對我們檢察干警很是鼓舞,于是連夜取證。這個案件查辦完后,可謂是消除了當地一霸,震動很大。
查辦涉農職務犯罪的“連鎖效應”
《方圓》:我注意到,近三年來,你院查辦的24件50人職務犯罪案件中,有38人是涉農職務犯罪案件,占到總數的近76%,為什么會有這么高的比重?
郭曉輝:遵化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市,70%以上的人口是農民。這些年,隨著國家富農政策的落實,國家對“三農”的專項補貼也逐年增多,有些鄉鎮的工作人員就與個別村干部相互勾結,打起了國家支農款項的主意,把“黑手”伸向惠農款物,涉農職務犯罪高發,我們查處的涉農職務犯罪案件相應也就多了。
《方圓》:在查辦涉農職務犯罪方面,有何經驗心得?
郭曉輝:經驗談不上。查辦涉農職務犯罪,往往會產生一定的“連鎖效應”,每查辦一起案件后,相關的舉報自然就會增多。
如我市平安鎮小豐臺村原支部書記張某換屆落選后,由于拒不交出本村的公章和賬本等相關手續,引發村民多次集體上訪。鄉鎮領導找到我們反映情況,懷疑這里面隱藏有經濟問題,希望檢察機關能介入調查。
為了徹底解決問題,我們的反貪干警入村住了將近一個月,逐家逐戶走訪調查,認真清核該村收支賬目,廣泛搜集線索證據,最后查出張某三年中貪污宅基地占用費和完稅款26845元,侵占村集體資金2萬余元的事實,及時對張某繩之以法。
此舉在該鎮乃至遵化市各村引起了極大震動,僅平安城鎮就有8名有類似問題的落選村干部主動交出了把持的印章、款物、賬目和承包合同等,避免了矛盾激化,消除了上訪隱患。
《方圓》:效果還是很明顯的。
郭曉輝:的確如此。每查辦一起涉農職務犯罪案件,就有更多的農民尋求司法途徑解決問題,那些“蛀蟲”再頂風作案也就有所顧忌了。比如,我市平安鎮原來是遠近聞名的上訪大鎮,全市涉農訪有三分之一涉及該鎮。該鎮39個行政村,有多一半村子的群眾對村干部不滿,鄉政府的大門經常被憤怒的群眾圍堵,致使不能正常辦公,鎮、村經濟發展亦受到嚴重阻礙。
查辦張某一案后,我院又在該鎮重點實施一系列的“打防并舉”綜合治理工作,使平安鎮發生了質的變化,農村經濟得到了快速發展,全鎮僅食用菌生產一項年收入就超2億元。該鎮也由“信訪大鎮”變成了唐山市的信訪工作先進單位,用該鎮黨委書記的話說,檢察工作卓有成效,使平安鎮真正變成了“平安鎮”。
“村官賄選”應進行刑事立法打擊
《方圓》:以遵化市為例,“村官”職務犯罪現象這么突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郭曉輝:我覺得最大的原因就是一些人競選“村官”目的不純。當前,在村級“兩委”選舉中賄選現象突出,一些人選上后,為收回賄選成本,就一切向錢看,不講道德,不惜用任何手段“撈錢”,這必然會造成違法犯罪。
與此同時,現行體制對村官的“賄選”行為缺少有效的監督制約,法律對于村官賄選又缺乏有力的打擊手段,造成惡性循環,致使村官職務犯罪日趨嚴重。
《方圓》:打擊“村官”職務犯罪有什么困惑么?
郭曉輝:當前,“村官”涉及的犯罪罪名主要有:貪污、受賄、挪用公款、職務侵占、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挪用資金罪等。
根據案件管轄劃分,貪污、受賄、挪用公款歸檢察機關查處,其他的犯罪應該歸公安機關管轄。但具體到每一起“村官”犯罪的管轄界限,老百姓不清楚,一些鄉鎮黨員干部也難掌握,這導致了每出現一起“村官”犯罪線索,不論夠罪與否,或者該管轄與否,村民都把責任指向了檢察機關,客觀上造成檢察機關疲于應對涉農信訪,從而不利于集中精力精確打擊涉農職務犯罪。
對此,我建議,應當建立一個分流整治平臺,即由縣一級黨委、政府成立一個農村經濟審計部門,對所有的涉農犯罪舉報線索,首先進行經濟責任審計,根據審計結果確定線索性質,然后,再分流到檢察機關、公安機關或者紀檢機關予以查處。
《方圓》:對于當前“村官賄選”的現象,應如何解決?
郭曉輝:解決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關鍵是要抓好選舉前的預防工作,從法律監督的角度,可在黨委部門統一協調下,由紀檢機關、檢察機關以監督者的身份與負責選舉的民政部門、鄉鎮政府簽訂責任狀,由負責選舉的責任人負連帶責任。如果選舉出現問題,對責任人給予黨政紀處分,直至追究相關人員的失職、瀆職的法律責任。
還要加強對村民的法制宣傳教育,加強村級財務管理,遏制一些競選人心中不正確的“預期收益”。
目前,針對“村官賄選”的現象,《村委會組織法》沒有單設違法處罰條款,打擊這種現象也沒有明確的執法主體,地方性的選舉辦法也失于籠統,缺乏實用性和針對性。在打擊“村官賄選”領域,有一定法律的“空白”,很多賄選者無所顧忌,賄選事件不斷滋生蔓延,建議對“村官賄選”行為進行刑事立法打擊,加大賄選查處力度,以保證最基層政權換屆選舉的風清氣正。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