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盡管對兒童使用抗生素的危險有所了解,趙繼勇還是沒能阻止10個月大的孩子患上重病。他的兒子小寶最終被診斷患有缺氧性腦病、繼發性癲癇。這一切起因于十倍量的阿奇霉素
32歲的趙繼勇在快當爸爸之前,買了很多育兒的書籍,暫停開辦外語培訓班的工作,惡補各種育兒知識。
他從書中得知,作為一個丈夫,應該怎樣陪伴妻子度過艱辛的孕程,包括從孕期的檢查到哺乳期的飲食,再到兩歲前寶寶的生病護理常識,他都爛熟于心。他知道幼兒應當盡量避免使用抗生素,萬一小兒生病了,能用藥的,盡量不打針,能打針的也盡量不輸液。
盡管如此謹慎小心,趙繼勇還是沒能阻止10個月大的孩子患上重病。更沒想到的是,一紙“缺氧性腦病、繼發性癲癇” 的診斷通知會讓他的家庭陷入絕望。
回想去年對兒子的搶救經歷,趙繼勇懷恨甚至咒罵包頭市中心醫院,為何擅作主張給兒子注射阿奇霉素。他翻閱過各種醫療法規,認為醫院應該先征求家長的書面簽字,才能輸液。
疝氣手術后的反常癥狀
一切從去年疝氣手術說起。
兒子小寶剛出生后兩個月,就在其右側腹股溝區出現腫狀物,開始較小約指頭大小,觸摸時會哭鬧。趙繼勇詢問醫生得知小寶患有疝氣,也就是俗稱的“小腸串氣”,指人體組織或器官一部分離開原來的部位,通過人體間隙、缺損或薄弱部位進入另一部位。小兒過度啼哭是導致疝氣的原因之一。但當時醫生建議等幾個月,等孩子大點再來做手術。
2010年7月17日早晨,趙繼勇給小寶喂食后,發現其開始嘔吐,精神差。隨即,趙繼勇和妻子帶小寶到包頭市中心醫院就診。經過醫院體檢,小寶以“右側腹股溝斜疝嵌頓”收入院治療,當天普外科醫生對小寶做了急診手術。
趙繼勇回憶,疝氣手術很成功,術后約一小時,小寶醒來,媽媽逗他玩,小寶還“咯咯”地笑著。手術后,趙小寶的負責醫生轉為普外科醫生張存貴。
第二天早晨,護士給小寶量體溫,發現有點發燒,38℃。趙繼勇去找張存貴詢問情況,大夫告訴他做手術發燒很正常,趙追問能否用點中藥或者別的退燒藥,大夫說不用。隨后,趙繼勇有事離開了醫院,讓妻子張鶴照看兒子。
快到中午時,護士來給小寶輸液。具體輸什么液,張鶴沒有細問,護士也沒跟她說。
7月19日晚上,小寶的體溫下降為37℃左右。
到了輸液的第三天早晨,小寶體溫逐漸到達36.5℃。當時趙繼勇和妻子以為孩子總算恢復正常。但隨后的幾個小時卻讓他們始料未及。
上午11點左右,護士又來給小寶輸液,扎完針,護士就離開了小寶床位。大約十幾分鐘后,昏昏欲睡的小寶像喝水嗆到了似的,突然呼吸窘促,脖子處起了痙攣,接著在床上滾動,號啕大哭,連嘴唇和臉都哭青了。
張鶴趕緊去叫護士,等大夫趕到時,小寶已經開始抽搐。經過半小時的搶救,小寶稍有了正常呼吸,隨后被送往醫院的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進行治療。
趙繼勇趕到醫院后,突然想會不會是輸了過期的藥品。他問護士輸的什么藥。護士說是阿奇霉素。趙二話沒說,趕緊去墻角的垃圾筒里找輸液瓶子。“幸好,我搶先一步找到那個印有我兒子名字和阿奇霉素用量的輸液袋子。”趙繼勇說,當他意識到輸液袋子的重要性后,普外科護士多次索要,他都沒給。
孩子可能是突發性癲癇
小寶進入ICU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第二天,醫院組織了一場專家會診,兒科、神經科包括ICU的大夫都參與了,但會診的大夫并沒有給出具體病因,只說可能是喝奶嗆住導致的。
“但他媽給小寶輸液時根本就沒喂奶?”趙繼勇反問管床大夫張存貴,后者只告訴趙說,小孩子的情況很復雜。
7月22日凌晨,小寶終于醒來,但喉嚨卻反復痙攣。醫生給用了鎮定劑和抗癲癇藥苯巴比妥。這時,趙繼勇才意識到小寶病情的嚴重性。
7月24日上午,小寶再次醒來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哭不鬧,但趙繼勇在他眼前擺手時,小寶眼睛似乎沒有反應。“雖然生命體征很平穩,但像個植物人一樣,全身癱著,眼睛一動不動,活動能力不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8月2日,小寶出了ICU,針對反常的病情,醫院又進行了一次專家會診。這次,趙繼勇特意托熟人請來內蒙古醫學院附屬醫院的神經科專家來會診。專家根據用藥情況和檢查結果,覺得“孩子可能是突發性癲癇”。
好端端的一個小孩兒為什么會患上突發性癲癇?在趙繼勇不多的醫學常識中,癲癇意味著孩子今后會像精神病人樣瘋瘋傻傻。在趙繼勇的印象中,家族里沒有任何人患過癲癇。
趙繼勇擔心兒子可能隨時死亡。他聽人說高壓氧對缺氧性神經損傷有很好的治療效果,就到包頭市包鋼醫院求醫。經過10天的高壓氧治療,小寶稍有反應,但醫生建議他立即送兒子到北京求醫,以免耽誤病情。
8月17日,趙繼勇和妻子抱著小寶奔波了一夜趕到北京。臨行前
v5Qc0rLR2uYfiygUCzTETw==,他們要求包頭市中心醫院復印病歷,醫院開始推托起來,醫務處先是不讓復印病歷,后又打發趙繼勇去找專管醫療事故的醫學安全處。
幸好,一位醫生告訴他,可以申請封存病歷,防止病歷日后被人篡改和偽造。
《醫療事故處理條例》規定:“發生醫療事故爭議時,死亡病例討論記錄、疑難病例討論記錄、上級醫師查房記錄、會診意見、病程記錄應當在醫患雙方在場的情況下封存和啟封。封存的病歷資料可以是復印件,由醫療機構保管。”
最后,在醫學安全處一位姓張的女處長做主下,趙繼勇復印并封存了病歷。對此,趙繼勇感謝萬分。
在床位緊張的北京,趙繼勇先后輾轉各大醫院。好不容易見到北京市兒童醫院神經內科的專家,但一張難以接受的診斷書再次讓趙繼勇陷入痛苦當中。
診斷書顯示,兒子小寶患有缺血缺氧性腦癱、繼發性癲癇和皮質盲(皮質盲是大腦枕葉皮質受到毒素影響或血管痙攣缺血而引起的一種中樞性視功能障礙,臨床表現為雙眼視覺完全喪失,瞳孔光反射正常,眼底正常,可有偏癱等)。單獨每項病情都讓一個人難以接受,更何況對于一個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孩呢?因為兒童醫院沒有床位,趙繼勇轉向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總醫院。
8月26日小寶進入海軍總醫院,根據前期治療,醫院診斷為缺氧性腦病、繼發性癲癇、腹股溝斜疝術后及病毒性腦炎恢復期。
從0.075g到0.75g的距離
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只不過動了場普通的小兒疝氣手術,怎么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各種腦病和癲癇呢?趙繼勇很疑惑,他把兒子的病情和部分病歷上傳到醫學在線咨詢網站,希望有關專家能發現兒子病情的根源。
從北京回到包頭后的一天,他在網上看到別人的留言:“這個小孩的阿奇霉素劑量好像用得太大了,是不是少寫了個0。”這位網友的留言是針對趙繼勇上傳的那張阿奇霉素注射液圖片。圖片的藥品欄上顯示“阿奇霉素0.75g”。
包頭市中心醫院提供的長期醫囑復印件上顯示,7月18日上午10點半,給小寶注射的阿奇霉素是0.75g,簽字醫師為張存貴,前端括弧里注明“進口”二字。
在對住院費用明細清單進一步查找中,趙繼勇發現,阿奇霉素共計費兩次,一次規格是0.5g的,數量為3支,分兩天注射;另一次規格為0.5g的,數量為1.5支,一次用完。
每次注射0.75g阿奇霉素有錯嗎?趙繼勇相繼咨詢了幾位兒科醫生,得知成人每次用量為0.5g, 6個月以上兒童(45kg以下)每日每次劑量以每千克十毫克的比例計算。而當時10個月大的小寶體重不足7.5kg,以此推算,給小寶的劑量應該每次不超過0.075g,但醫生為何一次使用0.75g,超過正常用量的十倍?
2010年10月份,包頭市中心醫院普外科聯系趙繼勇,要求他繳納醫院對小寶搶救的醫藥費。趙繼勇問孩子出事原因時,普外科主任只說,“我們都是按照正常程序治療,不存在任何問題。”
當趙繼勇明確指出用藥量超十倍后,該主任又稱,院方通常會根據經驗給病人多劑量用藥,也沒事。頓時,趙繼勇覺得院方早就知道超量用藥,但一直沒有告訴他本人。
“怎么僅憑經驗用藥呢?我看是利益驅動,故意用貴藥,而且還多開貴藥。”趙繼勇憤憤地說,他手頭上長達兩米的住院費用清單上,所有單項費用中,最貴的正是這種阿奇霉素,每支149元。
趙繼勇認為,小寶的病情是在診療護理工作中,因醫務人員診療護理過失,直接造成腦部損傷導致功能障礙的,屬于醫療事故。并且,在醫療小寶過程中,醫院及其他醫務人員也沒有將小寶的病情、醫療風險等如實告知趙繼勇,及時解答其咨詢,趙繼勇感覺自己被侵權。
趙繼勇當時考慮通過法律途徑,向醫院索要醫療事故賠償。但考慮到打官司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怕耽誤小寶治療,并且院方暗示可以協商解決,支付小寶一定的賠償金。所以,趙繼勇決定跟包頭市中心醫院私下談判,確定賠償事項。
2011年春節前兩天,雙方商定元宵節前后簽訂賠償協議,但正月十五過去幾天,一直到3月12日還沒消息。“兩會”一結束,趙繼勇被告知包頭市中心醫院提出,要賠償除非他去法院告!
實習醫生先開藥,資格醫師后簽字
自從小寶被診斷患有缺血性腦病后,趙繼勇就停止了開辦外語培訓班的工作。一年來,趙繼勇每天的任務是負責照顧兒子:天剛亮,給兒子喂飯。然后陪他在床上玩耍,中午一頓飯后,哄兒子睡著,直到下午4點鐘,把兒子送到幾公里外的包頭市兒童腦癱康復中心進行康復治療,6點回家給妻子準備晚飯。妻子張鶴在家附近的商場賣服裝,賺的錢成為家里目前唯一的收入。
趙繼勇認為,小寶的腦病跟醫院的超量使用抗生素有直接因果關系。
外科醫生張存貴在談到小寶的腦病時,并不諱言自己有責任,并為自己的疏忽感到后悔。作為持有醫療執照的小兒外科專業醫師,坐診20多年來,從沒有出現重大失誤。他告訴《方圓》記者,小寶正常劑量的確是每次0.075g。
得知小孩病危時,他感到很意外,他隨即查看病歷,并參加了專家會診,最后才發現有抗生素過量這回事。
不過,張存貴稱,7月21日給趙小寶開藥的是一名實習醫生,并不是他本人,那天星期六,張存貴在外參加一個婚禮。他告訴記者,這個實習醫生,跟醫院有業務合作,但沒有處方資質。用了兩天藥后的下周一,當張存貴在用藥醫囑單上簽字時,“沒多掂量0.75g的分量”。
用藥醫囑單屬于處方,根據《處方管理辦法》的規定,經注冊的執業醫師在執業地點取得相應的處方權。而試用期人員開具處方,應當經所在醫療機構有處方權的執業醫師審核、并簽名或加蓋專用簽章后方有效。
主治醫師不在,由未取得執業許可的實習醫生開具處方,顯然不符合相關規定。而且開具的是臨床使用必須合理慎重的抗菌藥物。這種先斬后奏式的用藥,張存貴也覺得“整個都亂了套”。他告訴記者,長期醫囑單上用的藥,如果醫生沒簽字,是要被醫院罰款的。
盡管承認十倍抗生素屬于違規使用,但張存貴不認為自己能承擔所有的責任。他曾就阿奇霉素使用的醫學問題,奔赴上海咨詢權威專家。“你充其量跟護士的責任一樣。”專家對張存貴說。
“本該由我先簽字,護士執行,現在是護士先執行,我后簽字。”張存貴一想起此事,仍然懊惱不已。
就超量抗生素類藥物如何達到患者手中,記者曾多次試圖采訪院方,但醫務處一姓劉的負責人告訴記者,鑒于目前患者家屬已將醫院起訴,醫院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至于趙小寶的腦癱病情是否與醫院有直接責任,也不便談論。
責任在誰
從事藥劑事業10年的四川峨眉婦幼保健院執業藥師駱衛告訴記者,正確合理使用抗菌藥物是提高療效、降低不良反應發生率以及減少或減緩細菌耐藥性發生的關鍵。抗菌藥物臨床應用是否正確、合理,一要看有無指征應用抗菌藥物;二要看選用的品種及給藥方案是否正確、合理。
駱衛認為,腹外疝手術作為Ⅰ類(清潔)切口,手術未進入炎癥區,未進入呼吸、消化及泌尿生殖道,一般情況下不需預防用藥。“如果,術后出現發熱癥狀,要確認傷口是否有感染,或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只有診斷為細菌性感染者,才應使用抗菌藥物。”
“先不說用阿奇霉素在抗菌譜(泛指一種或一類抗生素所能抑制或殺滅微生物的類、屬、種范圍)上是否恰當。醫院超量使用,屬于用藥過失,這不是藥物的不良反應,而且引起了嚴重后果。”駱衛稱,阿奇霉素的半衰期在同類藥中是最長的,它在體內消除過程緩慢。當超劑量使用后,出現的反應是毒性反應,后果常是器官功能的喪失。
駱衛告訴記者,作為一份長期執行醫囑,護士明顯會發現有過量使用的情況。而藥師沒有很好遵守《處方管理辦法》的規定,即藥師調劑處方時必須做到“四查十對”:查處方,對科別、姓名、年齡;查藥品,對藥名、劑型、規格、數量;查配伍禁忌,對藥品性狀、用法用量;查用藥合理性,對臨床診斷。
據悉,趙繼勇已將包頭市中心醫院和海軍總醫院同時告上法庭。他認為,海軍總醫院的責任是誤診為病毒性腦炎。
根據《民事訴訟法》規定,同一訴訟的兩個以上被告住所地的人民法院均有管轄權時,原告可以向其中一個人民法院起訴。趙繼勇選擇向北京海淀區人民法院起訴,這樣不用到包頭市醫療鑒定。他擔心“包頭市中心醫院是國家三級甲等醫院,跟當地衛生部門關系曖昧”。
北京市金棟律師事務所律師李剛認為,按照《醫療事故處理條例》規定,違反醫療衛生管理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診療護理規范常規,過失造成患者人身損害的事故稱為醫療事故,屬于醫療事故的,醫療機構應承擔賠償責任。
但包頭市中心醫院的醫療行為與小寶的損害后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一時尚無定論。而這又正是鑒定是否構成醫療事故的重要因素。
在李剛看來,雖然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中規定,不屬于醫療事故,醫院不承擔賠償責任,但如果醫療機構的過錯造成患方損害,根據侵權責任法以及相關法律法規,仍要承擔賠償責任,也就是說,即使不是醫療事故,如果醫院侵權造成患者損害,仍要承擔賠償責任。
記者獲悉,北京海淀區法院已分案至復興路法庭審理,趙繼勇正在等著法院最后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