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中日月

　　1.
　　高級茶莊的服務小姐多是勢利眼，她們沒把來買茶的琪琪當回事兒。當琪琪指著那塊有著60多年歷史的紅印茶餅時，服務小姐有些怠慢和不情愿，臉上的笑很矜持，是端著的，她知道琪琪不會買，只是看看，然而琪琪痛快地刷了卡。她并不闊綽，工薪階層，這薄薄一小塊茶餅售價25 000元，幾乎是她半年的工資。
　　琪琪揣著這塊茶餅，撕掉華麗包裝，只剩最里的一層，心里酸酸的她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她和鐘濤的愛情，終于可以在這個禮物的高價中延展了。
　　
　　2.
　　琪琪認識鐘濤是一年半以前的事。
　　那時總編剛退休，兩個副總編暗斗了兩年誰也沒上位，總社派來一位空降兵，就是鐘濤。在歡迎宴上，她看到了這位據稱是雷厲風行、不按常理出牌的新領導。
　　那夜，因為拼版出現錯誤，數萬張報紙作廢，深夜還要進印刷廠重印。鐘濤大發雷霆，要全社的編輯留下加班。琪琪在他訓話時偷看了他一下，覺得自己正在他軒昂的霸氣中向女人的纖弱特質靠過去。
　　鐘濤余怒未消地在肅靜無聲的樓道里走來走去，經過琪琪座位的時候停住了，用一種相對柔和的聲音對跟著他的隨從說：“去，把燈給她開亮一點。”琪琪一驚，她從同事的眼睛中看出了嫉妒，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異樣。
　　開亮了燈，鐘濤又泡了一壺普洱茶，給琪琪倒了一杯。
　　32歲的琪琪離婚兩年了。她和前夫是大學同學，被琪琪用“無疾而終”形容的婚姻，離得并不傷心。只是恢復單身的日子，她的自由里有些苦澀的味道。所以當鐘濤走近她時，琪琪發現，自己已經等他很久了，等待這種與平素灶間爐火不同的氣息。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琪琪開始盼著開會，哪怕是因為差錯受訓，那也是她一個人的節日。琪琪覺得自己像個拾荒者，來自鐘濤的點點滴滴被她小題大做地收藏著，成為沒有他時的想象積蓄。
　　一個多月后，鐘濤請琪琪去喝茶，在西郊的一個茶藝館，身著古裝的美女演奏《陽罐三疊》。蓋碗杯里的普洱茶湯還未徹底蘇醒，有些微苦。
　　普洱茶是能喝醉的。琪琪的頭枕在伸直了的左臂上，踏實地趴在桌邊，這是她心醉于愛情時最舒適的姿態，在鐘濤帶著威懾的溫暖中，她像一只冬天太陽下的貓，可以無所顧忌地溫婉、慵懶……并不勇敢的琪琪第一次和他對坐，就這樣徹底地鋪陳了自己的一切，原因十分簡單，她早已經在心里和他沒有相望地相望過多次了，沒有約會地約會過多次了，眼下的一切，只是順理成章的重逢而已。
　　
　　3.
　　云南的那次開會，鐘濤假公濟私的態度很明顯。他完全沒必要帶著琪琪，她只是個美編，但他以琪琪照片修得不錯為由帶她去了。
　　會后，鐘濤推辭了會務組安排的旅游，帶著琪琪去了擁有千年萬畝古茶園的困鹿山。
　　一路上，興致不錯的鐘濤教琪琪泡普洱茶的技巧：須是熱情的沸水，不及沸滾是水嫩、沸騰過久又水老，先期有醒茶、洗茶的繁瑣程序，否則終無法享受苦盡甘來的曼妙滋味，水流要平衡緩慢，以利于普洱的味道完全釋放并悄然溶入水中……
　　在半山的茶農家，他們喝了一下午陳年熟茶，喝得通體舒暢。那茶的滋味，恰如云南的群山，渾厚質樸，蒼茫無際，綿延不絕。只不過一個下午加一個黃昏，琪琪卻感覺自己的這次普洱山之行猶如阿凡達的曠世之旅。
　　好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一年多后，總社人事調動，鐘濤榮升總社副總，要調回北京工作。接到通知后，他請琪琪吃了頓飯，在一家用竹子裝飾的餐廳。那個餐館的清雅和離俗似乎意味著她和他的情愫永遠和婚嫁無關。
　　飯吃到最后，鐘濤第一次不露聲色地提到了妻子，一貫自信的他說這話時有些尷尬，沒敢看琪琪。就在那一刻，琪琪突然開始自責，她覺得一年多來不容分說的感情像一次蠻橫的脅迫，在鐘濤不很高明的躲閃間，琪琪開始心疼他，這種憐惜居然勝過了分別的傷感。
　　在回去的車上，鐘濤吻了琪琪。他的吻止于琪琪的臉頰和眼睛，琪琪知道這個位置的含義，她為這種親吻中包含的悲壯和無奈哭了。他順勢擁抱了她，琪琪的眼淚更是洶涌而出，他的手臂間正是琪琪熟悉的那種溫暖，那種來自于天際的溫暖。
　　第二天，琪琪決定去買一個禮物。
　　拿到那塊茶餅，琪琪心里安靜了許多。她一直擔心沒有一個能夠承負得起自己感情的禮物送他。
　　她與鐘濤的情，太抽象，太寫意，竟找不出可以豐富這份情愫的東西，昂貴成了琪琪現在惟一的選擇。
　　在茶莊轉到最后，琪琪選中了這塊六兩的茶餅。她覺得暢快極了，盡心的價格盡情了她從未盡情盡性的情。
　　鐘濤在上海工作的最后一個下午，琪琪將茶餅包在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里，塞給他。“好好保藏啊！”琪琪沖他笑著揮手。
　　
　　4.
　　鐘濤如期回了總社，那塊茶餅一直放在他的辦公室抽屜里。他每天下午四點給琪琪打電話時都會拿著它聞著吻著。他的電話沒有多少實際內容，可琪琪總是非常高興。她能有什么奢望呢？他的聲音就讓她知足。
　　一日，一個老同學來鐘濤辦公室小坐，恰巧辦公室沒茶葉了，袋泡茶總顯怠慢，鐘濤想起這塊茶餅。拆開簡易包裝，掰下一塊泡起來。
　　與友人一喝，兩人同時喝出了分量。那茶滑潤溫存，甘香深邃，有幾分隱忍，又有幾分酒意。鐘濤嘆息著搖頭。
　　在第二天的電話時間，鐘濤失約了。他捧著蓋碗杯，蹙著眉頭喝著自己日常喝的五六年熟茶，手機在他手里轉來轉去，終究沒撥出去。
　　此后二人漸漸沒了聯系。鐘濤認真工作，按時上班下班，儼然一個新好男人。只有他知道個中原因。
　　鐘濤何嘗不知琪琪是難得的生茶，價值遠大于熟茶，他多么想收藏！可茶是認水的，惟有浸泡其中的水才能感知茶的每一日發酵，每一次舒展，每一句呢喃，那是僅僅屬于茶和水的壺中日月。而他這水，太渾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