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5日,星期三,成都雙流機場。
81歲的孫家棟又一次搭乘飛往西昌的航班。孫家棟多次去西昌。無數次的奔波,讓雙流機場檢票口的值班員對這個面孔太熟悉了,所以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分外熱情。
孫家棟這次去“月亮城”,是坐鎮指揮北斗導航系統第七顆衛星上天。
“國家需要,我就去做”
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第一顆返回式衛星、第一顆靜止軌道試驗通信衛星、第一顆繞月探測衛星“嫦娥一號”……在中國自主研制發射的一百多個航天器中,由孫家棟擔任負責人的就有34個。
“我能在航天方面作出一點成績,說來其實有點偶然。”孫家棟說。
這位航天專家的學習經歷,可謂一波三折。童年時的孫家棟,上學時曾因左撇子被學校退學。一年以后,孫家棟學會熟練地使用右手。到營口上學后,他已可左右開弓打乒乓球,而且各科成績優異。18歲時,他考入哈爾濱工業大學預科學習俄語,懷揣著成為一名土木建筑系學生的愿望,憧憬的是將來可以去修大橋。那一年,哈爾濱工業大學增設汽車專業。他覺得,汽車的神秘色彩似乎超過了大橋,便轉投汽車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碰汽車,品學兼優的孫家棟作為急需的俄語翻譯人才,被選送入伍。1951年,他被選送到前蘇聯茹柯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讀書,專業是飛機設計。在茹柯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學習7年里,孫家棟各科成績年年是優秀。1958年3月,年年保持全優的孫家棟獲得“斯大林獎章”——那一年,前蘇聯軍隊院校畢業的全學員中,總共只有13名學生獲得“斯大林獎章”。
1958年4月,孫家棟登上了歸國的列車。“我在前蘇聯學的是飛機設計,當時并沒有考慮更大更長遠的目標,就想著回來后在空軍好好工作。”
但是,孫家棟沒能實現造飛機的宏愿。
其時,中國正在謀劃發展導彈事業,新組建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急需技術人才。孫家棟二話不說,毅然放棄了自己的專業方向,服從組織分配,來到國防部五院導彈總體設計部。
一無設備,二無資料。當時發展導彈事業可謂一張白紙,兩手空空。自己學的是航空專業,導彈是什么樣子,怎么設計,怎么制造,孫家棟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
那就邊學邊干,邊干邊學。
孫家棟跟著錢學森等老一輩科學家搞了9年導彈,并且由導彈總體設計員、總體組長、總體設計室主任一直升任為總體部副主任。其間,中國導彈、核導彈先后研制成功,孫家棟也成長為一名成熟的導彈專家。
1967年7月,一個炎熱的夏天。孫家棟正在辦公室伏案進行導彈設計。一道調令,讓孫家棟又一次迎來了人生的轉折點——中央決定組建空間技術研究院,錢學森親自點將,讓孫家棟負責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總體設計工作。孫家棟再一次放棄了自己已經熟悉且建樹頗豐的領域,擔當起衛星研制的重任。這一次,孫家棟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再也沒有離開過。
1967年,孫家棟接過了中國第一顆衛星“東方紅一號”技術總負責人的擔子。此時的孫家棟,面臨著許多技術上的難題。1970年4月24日,“東方紅一號”成功發射。那一刻,精神長期高度緊張的孫家棟,頓時感到渾身疲憊無力。
進入新世紀,隨著國際探月熱潮的興起,我國也于2004年啟動“嫦娥一號”探月工程。
在此之前,中國的衛星最遠只到過8萬公里的太空,而月亮離我們有38萬公里。此前我們所有的衛星,都只需要考慮地球和衛星之間的運動關系,而探月需要考慮地球、月亮和衛星三者之間的運動關系。加一個變量,情況就要復雜得多。
時年75歲的孫家棟,接下了工程總設計師的重任。
“大多數人在這樣的高齡都功成身退了。他該得的院士、‘兩彈一星’獎章都得到了,卻仍冒著極大風險出任探月工程總設計師。”探月工程副總設計師張榮橋由衷地贊嘆說。
對此,孫家棟只有一句話:“國家需要,我就去做。”
孫家棟的老伴魏素萍回憶說,搞“嫦娥一號”時,孫家棟經常半夜走到涼臺上,仔細地看著月亮在天上慢慢移動,心里在默默琢磨工程技術方案。“有時他在窗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折騰得我也睡不踏實。”
2007年11月7日,“嫦娥一號”成功實施第三次近月制動,順利進入環月軌道。
這一刻,北京航天飛行指揮控制中心里,大家全部從座位上站起來,歡呼雀躍,擁抱握手。而孫家棟悄悄地背過身子,掏出手絹偷偷擦眼淚。
“了不起的工程總設計師和戰略科學家”
一枚藍色的小徽章,常年別在孫家棟的外衣口袋上。
這枚徽章如一角硬幣般大小,圖案是三個同心圓包著一枚火箭。“它象征著中國航天,那三個圈代表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就是飛行器進入太空、離開地球和離開太陽系所需要的最小速度。”孫家棟撫摸著徽章說。
“從‘東方紅一號’到‘嫦娥一號’,意味著我們從第一個圈到了第二個圈。”孫家棟笑笑說。
從第一個圈到第二個圈,不僅標記著中國人邁向深空的腳步,更標記著孫家棟不平凡的航天生涯。
“孫家棟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既是一位善于協調各種技術問題的工程大總師,更是一位戰略科學家,能確定合理的戰略目標。”“嫦娥一號”工程衛星系統總設計師葉培建院士說。
無論是“東方紅一號”,還是“嫦娥一號”,抑或是尚在實施的北斗導航工程,孫家棟均顯示出卓爾不凡的協調能力和戰略眼光。
當年的“東方紅一號”,孫家棟實際上是半路接手的——早在1958年,中科院的同志就開始制訂方案,開展了大量的研制工作;到1965年中央批準正式立項,已經做了好幾年。
孫家棟回憶說,因為中科院搞的那個方案內容太多,太完善了,以那時的技術條件,要保證工程實現是十分困難的。以小小的插頭為例,那時國內連有二十幾個插針的專用插頭都生產不了。
孫家棟接手以后,與一些老專家研究,把衛星研制計劃分為兩步走,即先用最短的時間實現衛星上天,在解決了有無問題的基礎上,再研制帶有探測功能的應用衛星。隨后,孫家棟大膽地對原來的衛星方案進行簡化。比如,我們的太陽能電池技術不成熟,那就用銀鋅化學電池;姿態控制部分做不好,那就只保留姿態測量用的紅外地平儀和太陽角計。
用最少的代價、最短的時間、最有利的配合,制訂出最可行的方案,保證獲得最好的結果,這是長期作為工程大總師的孫家棟孜孜以求的目標。“這個就像桌子與椅子的配合,如果桌子太高而椅子矮了,你可以把椅子升高,也可以把桌子的高度降低,就看哪個更方便。”聽孫家棟敘說自己的工作,似乎是那樣的平淡無奇。
但實際上,孫家棟所要做的,遠非如此簡單。
如果把中國發射的諸多衛星比作棋盤上的棋子,那么,孫家棟就是最重要的棋手之一。作為布局者,他不僅布下了眾多“棋子”,更想到了今后多少年在何處落子。
2005年10月,“神舟六號”載人飛船獲得圓滿成功后,探月工程成為中國航天新的熱點。作為探月工程總設計師的孫家棟,肩上的壓力比誰都大。
2007年10月24日,這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時刻——隨著運載火箭騰空而起,“嫦娥一號”成功開始了奔月之旅。
此時的孫家棟,心中所想的是更長遠的戰略——
繞月只是第一步,以后我們的探測器還要能落在月球上,還要能返回地球。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派宇航員登上月球,實現中國人的“登月”夢想。在這以后,我們還要在月球上建立駐點……這就是月球探測計劃的“小三步”(探月階段的“繞、落、回”)和“大三步”(“探、登、駐”)。
“嫦娥一號”圓滿成功以后,孫家棟卸下了“探月工程總設計師”的擔子,讓年輕的同志來續膺重任,但他仍然擔任工程高級顧問。
他依舊無法“安享晚年”,他仍然擔著國家另一重大科技專項——北斗導航工程總設計師的責任。
“很多人說,GPS導航系統精度高,免費用,我們何必再去搞‘北斗’導航?”孫家棟說,“現在是和平時期,你可以用GPS;萬一有個風吹草動,GPS用不了怎么辦?俄羅斯在搞‘格洛納斯’導航,歐洲也在搞自己的‘伽利略’導航,‘北斗’是事關我們國家安全的重大戰略。”
對于北斗導航工程,孫家棟也有一個“三步走”規劃——第一步,先發射幾顆試驗衛星,建立自主的衛星導航系統;第二步,2012年以前發射12顆星,覆蓋亞太地區;第三步,到2020年左右,共發射30余顆星,組成一個覆蓋全球的網絡。
“這樣分步實施,先把系統建起來,再逐步完善,非常合理。”葉培建說。
閑不住的孫家棟,始終在思考中國航天的未來。
“如果身體可以的話,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國航天員登上月球,能看到中國的深空探測器飛到火星去。”這位81歲的老人語氣中滿是期盼和祝愿。
巍巍若山,淡泊如水
一只毛驢在底下站著,背上馱著一條狗,狗馱著貓,最上面是一只報曉的公雞。這是孫家棟家中櫥窗里擺的一個模型,一個略顯粗糙的陶制小模型。
“這是訪問德國不來梅時,不來梅市長送給我的,他說這個毛驢象征著不來梅人甘當無名英雄、任勞任怨的品格。”孫家棟說,“我們航天人也得甘當底下的‘毛驢’,所以我把這個模型擺在這里。”
孫家棟不僅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在“嫦娥一號”工程中,總指揮欒恩杰、總設計師孫家棟、月球應用科學首席科學家歐陽自遠被人稱為“鐵三角”。“在這個團隊里,所有的工程技術難題都落在孫家棟身上,其壓力可想而知。但是,他站得高,看得遠,有全局觀念,處理問題有板有眼。”歐陽自遠說。
困難面前絕不低頭的他,又總是“俯首甘為孺子牛”。
“‘歐陽先生,我是給你打工的,我的責任是把你的眼睛和手,延伸到月球;至于你看到什么,干什么活,我不管。’”回憶起當時孫家棟的話,歐陽自遠依然很感動:“他是那么樸實,那么友善,那么謙恭。”
其實,孫家棟有著太多太多可以自傲的資本。
他不僅是杰出的航天技術專家,還是中國航天步入國際市場的親歷者和推動者。
他曾多次因過度勞累暈倒在工作崗位上。1975年,為了順利回收返回式衛星,他日思夜想,曾經暈倒過好幾次。1994年,他率團與美方商談續簽衛星發射合同;三天艱苦談判之后,簽署備忘錄之前,他暈倒在談判間里。
“您幾十年來為中國航天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共和國不會忘記,人民不會忘記。”2009年3月,在孫家棟80大壽時,錢學森專門致信表示祝賀。錢老在信中用“您”來稱呼一位后輩,讓孫家棟非常感動,誠惶誠恐。
作為中國衛星事業最重要的開拓者之一,孫家棟經常被人稱作中國的“衛星之父”。但他本人卻從不敢以此自居。“我一看到這種報道,就想寫信給作者,讓他們改過來。”
他總覺得,是時代成就了自己;他總是強調,航天事業的每一點成績都是集體分工協作的結果。
“當年跟我一起從前蘇聯回來的同學,有好幾位干了航空。可是中國的民用飛機主要是從國外買,航空工業一直沒起來。我們在航天上能有這些成績,是國家給了我們機會,給了我們舞臺;那些干航空的同志都很羨慕我們。”孫家棟語氣中包含著深深的嘆惋。
2010年1月11日,憑著自己在航天領域的杰出成就,孫家棟獲得了中國科技界的最高榮譽——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但這位航天泰斗從來沒把自己看得與眾不同。在航天大院里,他與其他年輕同志一樣排隊打飯;別人讓他往前面排,他總是笑著搖搖頭。
他愛穿“千層底”布鞋。家里有好幾雙布鞋——新的,半新的,舊的;在外面穿新的,在家里穿舊的。“有一次,他去人民大會堂開會,穿著破布鞋就出去了,腳后跟都露出來了。”老伴魏素萍說。
作為孫家棟的妻子,魏素萍既感到自豪,有時又有點怨言。
“看到院子里其他老頭、老太太經常在那兒曬太陽,我就羨慕人家,他們怎么有那么多時間呀。”魏素萍說,“他要有時間,我倆就出去遛遛彎。可他難得有點空閑啊。”
孫家棟也覺得很對不住妻子。當年妻子生閨女的時候,他正忙“東方紅一號”,沒能陪在妻子身邊。現在兩口子都老了,可他還是那么忙。
“他老在外面出差,就我一個人在屋里,特孤單。要是有兩個人在,哪怕他不愛說話,屋里空氣都不一樣。”魏素萍說。
孫家棟還得繼續忙下去……
不知不覺到了老兩口的晚餐時間。
“吃飯啦。”魏素萍喊道。
老兩口的一日三餐都很簡單。今晚的主食是早上剩下的稀粥,菜有昨天買來沒吃完的餅卷土豆,還有一盤涼拌海帶絲和一點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