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結

　　我要結婚，
　　媽媽竟然要離婚，
　　生活打了個巨大的結。
　　但這團亂麻里，
　　似乎有一條細細的線頭，
　　一扯，心就開了，
　　結也開了……
　　
　　網購的送貨速度很快，快遞男孩也很帥，3天前訂購的喜糖快樂地躺在箱子里，店家還寫了賀卡祝我新婚快樂。陽光晴好，一切都應該是快樂的。
　　可我很煩躁，皺著眉簽了字，甚至忘記說“謝謝”。之前我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說：“你快回家，我要和你爸離婚。”我打車往家趕，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如同我腦子里一團的亂。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的婚禮他們還能來嗎？婆家的人又會怎么想？腦子里的想法紛紛雜雜，撲將而來。
　　“你爸外面早有人了。”媽媽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瞬間，諸多情緒涌上心頭，心驚、愧疚、擔心，竟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輕松。爸爸外面有人，我早就知道。去年爸爸手術住院的時候，我見過那個女人，她正給爸爸換尿袋，看到我有點兒慌，起身要走，父親下意識地拉了下她的手。
　　媽媽是女強人，干到快退休，已經是一家國企的領導。家里的錢絕大部分是她掙的，大大小小的事也是她說了算，我的升學就業更是她一手操辦。這些年，朋友、親戚，連姥姥都在不停地勸她，多照顧老公孩子，總不在家是不行的。媽媽到底舍不得事業，常常出差，這幾年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單位又搬到郊區，半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我曾經很喜歡她的性格，是非清楚，直來直去，條理分明，但我也明白和她相處有多么疲憊。先前我自私地想，爸爸的事兒先瞞著，等媽媽退休了，兩人常聚聚，說不定就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媽媽是強勢了些，但對這個家是一心一意的。
　　卻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一切會被媽媽發現。
　　那天，家里只有媽媽一個人的聲音，間或才會聽到我無力的勸解。我知道她氣憤、委屈，這些年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卻換來這樣的結局。她全盤否定了她的婚姻和人生，她說，女強人就是不幸福，男人就愿意找一個什么都聽他的、把他當神的傻女人。
　　3個人在家里耗了一天。難熬的時光、難過的人，直到每個人都陷在黑暗里，我才意識到夜晚的來臨。打開手機，有來自未婚夫陳翔的17個未接電話。
　　
　　2
　　
　　臨近新婚的諸多喜悅，都在這一天畫上了句號。
　　陳翔告訴我，我們計劃的婚禮被公婆全盤否定。我想辦個草坪婚禮，公婆說親戚不習慣；我想在娘家接親，然后開車走一個多小時的高速直接去婆家訂的飯店，公婆說萬一路上堵車，到飯店會錯過吉時；我想買件婚紗，這次不是他爸媽說了，是陳翔的意見：那么貴，租一件就行了。
　　我沒心思聽他說完，熱氣不停地在頭腦里翻涌：“草坪婚禮怎么了？不過是把平時結婚那套放在草坪上進行。怕堵車可以早點兒走，我表姐表妹都是這么辦的，怎么不行？婚紗你要覺得貴，我自己掏錢，不用你管。”陳翔還在那邊反駁著什么，我說：“那干脆別結了，結婚都這么不痛快，結了也得離。”
　　掛了電話，媽媽又嘮叨起來：“你怎么這么說話，你不能這樣，不然你老公早晚也得在外頭找個什么都聽他的女人。”
　　“我為什么要像你？我這輩子也不會像你一樣！”伴著重重的關門聲，我狠狠撂下這句話。我不愿去想門后的媽媽是怎樣的表情，一團亂麻的婚事，讓我望而卻步。
　　5天后，媽媽發來信息，短短兩個字：離了。
　　那時候，我和陳翔正吵得昏天黑地。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婚禮要有這么多婆家人的意見，為什么我要共度一生的人，不肯給我一點兒踏實感。我不停地擺事實、講道理，舉出N多親戚閨蜜的例子，但換來的只有一句：“爸媽就我一個兒子，他們怕出亂子，在親戚中不好看。”
　　“行，那這婚咱不結了，省得我這個不懂事的兒媳讓他們不好看。”陳翔還急著想說什么，我沖出去攔了輛車，一溜煙跑了。好吧，既然這樣亂，那就一起結束吧。
　　接到短信后，我一直沒給媽媽回信息。我知道，他們也不會在我的婚禮上扮演一對恩愛夫妻。我也一樣殘忍，即使知道她最需要我的安慰，卻不想接她的電話。她最近頻繁的電話和晝夜不停地嘮叨，讓我恐懼和焦慮得如同墜入深海。而且，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現在的媽媽不再強勢，她把自己推向另一個可憐兮兮的極端。仿佛通過父親看透了普天下的所有男人，他們都需要一個溫柔的、聽話的、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她不知道眾口難調，當你是個柔弱的女人時，他們會說，生活的重壓讓我需要一個有能力的女人幫我。男人只要想走，總有不盡的理由。
　　
　　3
　　?
　　我到家的時候，媽媽在幫我收拾房間，背影一下老去好幾年。她邊收拾邊嘮叨：“你可別像我 ……”這是最近的開篇詞，我已經沒耐心去聽她后面要說什么，幾日里的煩躁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我為什么會像你？你知不知道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從小到大，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爸得病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就會講大道理，讓我們都聽你的。你當上領導了，每天都有應酬，你管過我們吃什么飯嗎？”母親僵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樣的表情：愕然、惶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第一次坦誠地怨恨她，之前，我怎么敢表達？因為她，我才能穿好衣服，上好學校，我怎么能說怨她？可這一晚，一切像是一輛沖下懸崖的列車，無法剎住腳步。我聽到自己哭了：“有時候我真恨你，憑什么你都是對的，每次看你訓我爸跟訓小孩似的，我都替他恨你！”這句話就像武俠小說里療傷時一定會吐的那口淤血，一傾而出，體內多年的郁結仿佛瞬間就通暢了很多。
　　媽媽沖過來抱著我，我從沒見過她哭得這么不顧形象。她喃喃地說：“媽媽知道……媽媽知道……”一場大雨，下在兩個人的眼里。這么多年，第一次跟媽媽說這么多心里話。語言像秋天的雨，斷斷續續又綿綿密密，我愛她，我擔心像她自尊心這么強的人受不了這種打擊，擔心她后半輩子誰來照顧。那晚，我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都沒睡著，也沒再怎么說話，我發現，我其實很迷戀和她在一起的感覺。
　　清晨，我的心澄明了很多，我們在晨光里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出門后，我發了信息給她：我知道你愛我，但我是我，不會走你的路。
　　我走向男友的住處。街上很熱鬧，車流、人流，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我昨晚才突然明白，母女是一種神秘的關系，這些年，其實我越來越像她，希望得到別人的贊同、強勢、堅持己見，自己歡喜的，非要讓別人同意才罷休。
　　想到這里，我的臉上竟有了笑意。
　　
　　4
　　
　　和男友重新坐下來談婚禮，我發現自己不再非得說服他，不再舉親友婚禮的例子，不再一分一秒地計算路上時間，不再搞得像談判。我只想告訴他我心底的感受：“我是真的想和你過一輩子，同甘共苦，在我最珍惜最重要的婚禮上，我的一切想法都被否定了，你的做法讓我覺得你沒站在我這邊，沒為我考慮過，我心里很難受。”這么多天，男友第一次沉默了。
　　我知道，這份沉默就是轉機。我們終于可以各退一步，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真正地理解對方。
　　我的婚禮，還是沒能從娘家接親，但是在酒店門口，公婆鋪了一條小街那么長的紅地毯。離了婚的爸媽都來了，爸爸拉著我的左手，媽媽拉著我的右手，慢慢地走，這一路，我走得淚流滿面。我知道，婆家肯定會有親戚議論紛紛，但這有什么呢？我需要父母送我這一程，我的心里仍然有怨恨他們的地方，但更多的，我開始懂得體諒他們，懂得婚姻里我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成長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快到門口的時候，媽媽說，你一定會幸福的。我知道，我一定會幸福的，因為這一個月，我原諒了很多，告別了很多，成長了很多。我艱難地爬上了一座山，然后發現陽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