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不見的他
郵政儲蓄所,我正在填寫匯款單,身后突然探過來一只蒼老的手:“小伙子,你能幫我看下這上面的錢數嗎?”
回頭,一個70多歲的老人,將一張匯票單據舉到我面前。
我有幾分訝然,匯票單據上很清晰地打印了一個數字,難道他不識字?
等我告訴他那個數字之后,老人笑著搖頭嘆道:“唉,花眼了,這么大的字,都看不出來啦。”
老人慢騰騰地挪著步子走了,看著那臃腫衰老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他。
仔細想想,他也應該有60歲了吧。那個瞬間,我感到了一種重重的心酸。生活中的他,總也有需要辨認的字吧?這個時候,他的身邊能有誰?
也就在此時,我好像才突然意識到,身邊原來還有那么多需要幫助的老人。這個街口有一個提著重物的老婦正步履蹣跚,那個路邊有一個踟躕著不敢在車流里穿過的老頭,我恨不得自己變成三頭六臂的神人,一下子幫助所有的老人。
可是,當我扶了老頭過馬路,又幫忙將提重物的老婦送回家后,內心那種茫然空落的感覺,還是沒有半點兒緩解。
回家,看著妻子做好的豐盛飯菜,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隨便找個借口跑回房間給在家鄉的同學阿強打電話。
電話那端的阿強,聽我提及他,輕輕一怔:“唉,看著身體倒還可以,不過,這兩年,老爺子老得很快。”
眼淚,就在這個瞬間毫無預兆地來了。我拼盡全力想忍,可是,一切都是徒然。哽咽著掛了電話,我猛然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
雖然15年不見,但我知道,他—我的爸爸,一定比我看見的任何一個老人都要老。
再也回不去的家
大約是聽出了我的心情,隔了兩天,阿強試探性地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要回家看一看。
阿強的話就像一把小小的火焰,一下子點燃了我的心。可是,稍微清醒一下,我又不留余地地拒絕了。
不,我不會回去。從15年前離開那個家,我就發誓過,再也不會回去了。
15年前,媽媽突然故去,我們那個小家一下子散了。我和他這對本來就水火不相容的父子,關系變得更加劍拔弩張。媽媽去世的那個夜里,他用皮鞭狠狠抽了我一頓。最后,如果不是鄰居用力拉開他,說不定,我就被他打死了。
鄰居安慰我,說他是受不了媽媽突然離開的傷痛才變得如此瘋狂。可我,恨恨地盯著他的背影,眼睛里簡直要滴出血來。
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就是一個瘋狂的父親。
10歲之前,他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回家一次,我的生活還算太平。10歲之后,他調了回來,我的生活從此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似乎總看我不順眼,不是斥責我學習不用功,就是批評我破罐子破摔。本就有點兒叛逆的我,在他的嚴厲指責下,愈發放任起來。他經常被學校老師喊到學校,雖然每次回來,我都逃不了一頓暴打,可是,他越打,我越自暴自棄。
媽媽在時,她總在我們激烈的沖突中護著我。現在,媽媽沒有了,失去唯一的忌憚,他對我,更狠了。
從媽媽下葬那一刻起,我就萌生了逃離的念頭。兩個月后,我終于攢夠了一張去遠方的火車票錢。然后,在15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包上兩件衣服,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已經沒有溫度的家,離開了我從小生活的城市。
上火車的那一刻,愴然回首,看著混沌夜色中的城市,我不知該選擇銘記,還是遺忘。
若干年后,我成家立業,才終于看清了那個答案。當時的疼痛,雖然帶著遺忘的標志,實際上,它的本質卻是兩個字:銘記。
若非如此,我為何還會對他,念念不忘。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他
其實,這些年,關于他的消息,我一直都在關注。
我走之后,他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阿強偷偷告訴我,他曾發瘋一樣找過我,可是,我沒有半點兒感動—他是無法忍受缺少一個發泄的對象吧。這樣的男人,只有孤獨才可以懲罰他。
這些年,我為他,哭過兩次。
一次是在我的婚禮上。非常突然的,在高朋滿座的宴席上,我想起了他。想起他如果此刻能坐在家長席上,臉上又會是怎樣的神情。這樣一想,眼淚就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來。
另外一次,是在兒子出生的產房里。看著那個幼小的生命驟然降臨人世,狂喜之余我突然想到,多年以前,自己是不是也這樣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里,滿是驚喜和感激。那一刻,眼淚打濕了我的臉頰。
不眠的夜里,我對自己說:“不,不要再想了,以前的所有不堪往事,就讓它永遠沉淀下去吧。”可是,第二天早上,當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停到機場時,我卻直接撲向售票口,買了一張去故鄉的機票。
飛機騰空而起的瞬間,我努力壓抑自己狂跳的心,自我安慰:我只是回去看看那個城市,權當一次短途旅行。
可是,下了飛機,上了出租車,我卻不由自主地報出了那個巷子的名稱。
通過阿強我早就知道,這些年,雖然別的鄰居都搬了,可他,還一直固守在那兩間老房子里。
夜幕一點點落下來。15年不見,這個城市已經變得讓我萬分陌生。
但是,當我看到那扇熟悉的半掩的房門,所有的記憶,“轟隆”一下全部回來了。
一切都是15年前的樣子。這個房子,就像凝固停滯在時間長河中的一個點,別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它這里,卻還是紋絲不動地保持著自己的原貌。
顫抖著前行,然后,在半掩的房門里,我看見了頭發花白的他。
是,他的背影已經佝僂了,他的頭發已經變白了,他的動作已經遲緩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而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房門前,已經站了一個人。
昏暗的燈光下,他正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掏著什么。然后,我看到桌子上,多了一張匯款單和一封信。
他湊到桌上媽媽的遺像前,摸索著拿出老花鏡戴上,輕聲絮叨:“看到沒,咱們的兒子又寄錢來了。放心放心,我給孩子寫信了。老伴,別著急,聽我慢慢給你讀。”
我的淚,愕然地停在了眼睛里。然后,我聽到了他蒼老的聲音:
“親愛的兒子,你還好嗎?雖然這筆匯款你依然沒有署名,可是,爸爸知道那是你。兒啊,你離開的這些年,爸爸不止一次地懺悔自責過。尤其是想起當年的暴躁,我更是恨自己。其實,我對你的所有嚴厲,都是恨鐵不成鋼,但是,親愛的兒子,爸爸太粗暴簡單了,也太不懂得怎樣去表達愛。這樣激烈的管教,一次一次,最終,讓你徹底傷了心。兒啊,爸爸錯了,真的錯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最終,變成了沉悶的抽泣。
我傻了,癡了,情不自禁地沖了進去。
如果時光能重來
我從沒想到過,有一天,那么高大強壯的他,竟也會在我懷里哭泣得好像一個孩子。我更沒想到,曾經發誓一輩子再也不見他的自己,會在他撲過來的一瞬間,義無反顧地擁抱了他。
15年的鴻溝,在一秒鐘的時間里,輕輕合攏。痛哭、驚喜、悔恨、悲傷,種種復雜情緒之后,他輕輕打開了床頭的那個小箱子。那里面,是整整齊齊一摞信。每封信的開頭,都是那幾個字:親愛的兒子,你好。
這是他在過去的15年里,寫給我的所有信,每一封信里,都是淚痕斑駁的懺悔和懇求:親愛的兒子,爸爸錯了,你回來吧。看著那些因為不知道地址而無法寄出的信,我的心里,忽然生出深深的自責。雖然他暴戾、粗魯,雖然我按期會偷偷給他郵寄生活費履行一個兒子的職責,可是,那從來不署地址的絕情,是不是也太過殘忍。
眼淚決堤一樣涌出來。我再次想起了令我刻骨銘心的那一幕:和爸爸大吵之后的我,狂怒地跑到馬路上。媽媽追過來拉我,被我用力一推,這時,一輛貨車毫無防備地沖了過來。
媽媽死了。爸爸將媽媽的死,記在了我的身上。所以,他才會用更暴烈的手段來教訓我。而我,一方面心懷負疚,另一方面,又為了讓自己心里好過,將媽媽的死一股腦兒地推到爸爸身上。如果那天他不和我吵,我怎么會離家出走?如果我不離家出走,媽媽又怎么會過來拉我?如果她不拉我,車禍又怎么會發生?
可無論怎樣推脫,這些年,我一直無法原諒。無法原諒爸爸,更無法原諒自己。
只是,我從沒想過,浸淫在親情中的恨,永遠有盡頭。15年之后,當我重新回到昔日的家,重新看到遺像上的媽媽和已經衰老的爸爸,才忽然意識到,無論怎樣的痛苦,都不是一個人可以拋棄親情疏遠彼此的借口和理由。逝者已逝,如果活著的人再不珍惜相守的機會,人生哪里還有光明。
那一刻,回看床上沉睡的爸爸,我多希望時光能夠重來啊!如果時光能夠重來,我一定重新學習如何愛。當時光永遠無法再重來,就讓我從此時的迷夢中醒來,回歸早已偏離的愛的軌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