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的邰亞臣,1994年來到北京市第十五中學任教,2002年-2004年曾留學日本京都大學。自2006年任十五中學校長以來,他十分注重學校的文化建設,努力構建具有文學氣質、有生命意義的學校文化生活,從而激發了學校的活力,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學校文化。
邰校長是一位勤于思考的人,從他對教育問題的思考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教育理想與情懷;從他那詩意的表達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對現實教育的冷靜與沉思。
請走進邰亞臣校長關于“中學學術建設”的系列思考,一同分享他的教育思想吧……
今日在中學談論學術建設多少顯得不合時宜,一方面有對現在教師工作的否定之義,另一方面,學術研究在時代發展的滾滾洪流中,像漂泊不定的一葉孤舟,多少有些悲壯的色彩。 中學學術水平到底如何?雖然每年有大量的研究文章產出,這個數字極其驚人,但都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中學學術建設極度缺乏學術精神,低水平重復建設比比皆是。
在中學進行學術研究存在一定爭議,有人認為中學教師能夠完成基礎的教學任務已屬難得,不能有過高的要求。坦率地講,目前中學教師的工作壓力很大,確實承載不了過高的要求。但在現有的教師工作評價體系下,文章又是剛性指標之一,所以每位教師又被迫開展著文立說的工作。當然,即便是被動完成任務,很多教師還是進行了一些有益的研究和思考。但不可否認,總體研究質量低下,有學術精神的文字寥寥無幾。
中學學術水平現狀
以下事實能夠充分證明中學學術水平的現狀。
文章極度缺乏說理思維
之所以說中學的學術研究處在低水平重復建設階段,一個重要的判斷標準是我們大部分文章缺乏說理思維。在美國,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特別強調公共說理的重要意義。重點內容在于區分“事實”和“想法”。“事實”是公認的知識,而“想法”只是個人的看法。任何“想法”都不具備自動正確性,必須經過證明才獲得正確性。證明也就是說服別人,清楚告訴別人,為什么你的想法是正確的,理由是什么。想法必須加以證明,提供理由。四種常見的理由是:事實、例子、數據、專家意見。
先不去比較學生之間的差別,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看我們所寫的文章,我們都應感到羞愧。我們那些所謂的論點,大部分沒有經過有效的論證,我們的那么多結論缺乏有效的數據和例證支撐。
學術的生命在于求真,或者用通俗的語言來講就是要有“較真”的勁兒,無論是文章還是教育行為,至少要言之有據,然后展開層層的推演,最后扣上主題。或者說要有統一的標準,要有根本的思考原則。德國漢學家顧彬說:“不少中國學者,他們好像沒有什么固定的標準,今天可以這樣說,明天可以那樣說。所以如果我跟著中國學者寫我的書,那我就完蛋了。因為我們應該有一個標準,這個標準可能是錯的,但是沒有關系,至少我們有。”因此,學術研究重要的不是絕對的正確,而是要有思考問題的程序,要有說理的思維貫穿,要有完整的邏輯結構。以這個標準來看,不要說我們的學術研究,就是我們很多的課程教學都存在極大的問題。
純正趣味的荒蕪
我們并不缺乏研究,缺乏的是真正發自興趣的思考。今天我們寫的文章,日漸演變成了寫作者和出版單位以及讀者都心知肚明的行為藝術。大量重復的文章被不斷地發行,同時伴隨的是無人閱讀的尷尬。因為很多文章,或者說絕大多數文章,連作者本人都不愿意去看,難道這不說明其學術研究水平很差嗎?要么是經驗總結,要么是概念的集合,要么是不知所云,要么就是正確的廢話,比如要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這種現狀表明:我們確實獲得了一些功利的成果,但好像沒有收獲快樂。因為這并不是純正興趣帶來的東西,也就推不開我們精神世界的門。
所謂純正的興趣,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興趣發自內心,或者是被引導和激發出來的,而不應是被導演,更不是從別人觀點復制出來的。在信息比較閉塞的大學年代,某大學幾個學生獲悉圖書館里藏著不少所謂色情的禁書,那時還沒有計算機檢索系統,考據和查找資料已經是個難題,而且這些書并不外借,到書庫里找到它們就成了一個更難的題目。但在“性趣”的驅使下,他們努力鉆研,潛心思考,終于如愿以償,找到書籍并做了細致的摘抄。后來被老師發現,除了尷尬和窘迫,他們也有一個重大收獲:在考證典籍上有了新的發現。這就是由“性趣”到純正趣味的轉變。
王小波曾說:“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人對現實世界有這種感慨恐怕不能說是錯誤的。問題就在于應該做點什么。這句感慨是個四通八達的路口,所有的人都到達過這個地方,然后在此分手。現實是只有極少數人去做有趣的事兒,有更多的人去開創無趣的莊嚴事業。”
但今天我們的研究和思考,受到的干擾和影響無以復加,在這個現實情況下,無趣的莊嚴事業必定帶給我們現實的、“明碼標價”的成果。但回望歷史,依然給我們以尋找趣味的勇氣。上世紀20年代的南開中學,在學業傳授上,老師經常有獨到之處,不拘泥于課本,沒有成見,沒有現成的框架和整齊劃一的答案。學校自編的國文課本,蔣介石所喜歡的王陽明的作品一篇也未能入選,曾國藩家書也只選了一篇。后來,蔣介石幾次來看望南開中學校長張伯苓,也“未聞校方出來組織三呼萬歲之類的舉動”。在權勢面前不卑不亢,保持學府的尊嚴,這些都顯示了老南開中學傲然獨立的精神氣質。在這樣的環境里,純正的興趣才有生存的土壤。
大而空的研究課題
前面說過,因為我們寫了太多的經驗總結和堆砌概念的文字,所以我們沒有變得深刻,但這畢竟還屬于前研究階段,屬于求真的必經之路。最應該讓我們保持警惕的是我們寫了太多的大而空的文章,類似于“閱讀策略”、“課改的意義”、“創新能力的培養”等等。翻開我們的文章目錄,我們很難見到小而精的題目。試想如果一個人為了快速獲得成果或者為了某種功利目的,就肯定沒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問題,更不要說耐心讀書了,這樣也就不能透過事物的表層而去看到更細致、更精微的存在。而討巧的大題目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
原因探析
造成當前現狀的原因很復雜,但我認為從根本上和以下兩個問題相關。
輕學重術的氛圍
從根本上說,中學學術水平的低下是中學教師學術上的不自信導致,骨子里認為研究是大學的事情,基礎教育就是要做和基礎有關的事情——完成知識的傳授,提高學生的考試能力,送孩子們去讀大學。其實,學術的核心思想是思考,如果把思考的機會拱手相讓,那么,我們就會安于學術的初級階段而不思進取,停止思考就會帶來大面積的低水平重復建設,要么是經驗總結,要么是概念的集合,要么是不知所云的文字,表現較好的,也是把研究的問題大多集中在方法和技巧上,而不去觸及學科的深層次問題。
當然,這種研究的風格受到了大環境的影響,尤其是媒體強勢籠罩效應,讓學術安靜的環境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例如,百家講壇式的風格得到了社會的追捧,那種“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噱頭經常性出現。當然,從文化普及的角度來看,傳媒的發達加速了知識的傳播速度,但如果教師定力不夠,就非常容易造成淺嘗輒止、浮光掠影的輕浮學術之風,追逐方法和技巧而不去靜靜培養學術情感。真正的學術一定要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其實我們在教育實踐當中都有這樣的體會,要做到內容和方法的有機統一,除了教法的新穎有趣外,更需要教師對自己所授學科有著深厚的感情和深入的了解,這樣才能依據本學科知識的特征,設計出引人入勝的教學方案。又或者也許根本沒有什么設計,卻在舉手投足間煥發出長期的學術修煉養成的奇異光彩,這對學生的影響已超出單純的知識之外,而具有精神的力量了。
古典閱讀精神的消亡
也許這么表達過于絕對,如果是杞人憂天再好不過,但現實是我們離美好的閱讀越來越遠。小黃燈、書桌旁,紅袖添香肯定是昨天的事情了,但閱讀的古典精神帶給我們的快樂是跨越時空的,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跨過今天。有人充滿警醒地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時間的設備層出不窮,多到沒有時間——使用。由于微博、iPhone、iPad、電子書等上百種隨時隨地轉移注意力的設備,無聊終于放松了它對我們的控制。無聊消亡了,但同時我們也失去了創造力。當一個人思考問題時,鍵盤和觸摸屏取代了想入非非。由于無聊消失了,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去思考問題。我們成功殺死的不是無聊,而是時間,我們不再覺得無聊,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注意力永遠像彈子球一樣亂竄,通過超鏈接、搜索等方式無窮盡地跳躍下去,形成一個永無止盡的時間黑洞。以前你坐下來,沒有多少可以打擾你的東西。你可以坐在那里工作或僅僅是坐在那里。但現在,你一旦坐下來就有無限的可能性,許多事情還通過某種隱晦的聯系與工作相關聯,讓你無法舍棄。我們就像不停按動電門尋找刺激的猴子,沉溺于克服無聊過程的本身,但這個過程在其他人看來是無聊更甚。已經不止一個朋友抱怨,見面時大家低頭看手機的時間超過了交流的時間。”
有良好閱讀習慣的人,對生命的理解總會比別人多一些層面,更為精細,更為通達。有學者說:即或是流行小說,有時也會令讀者靈光一閃,倘若由此起步,再上層樓,有一天在下水道里也能被黑格爾照亮。
正是因為我們被吸引眼球的信息和噱頭不斷訓練,我們習慣了跳躍式的閱讀方式,我們蜻蜓點水式的閱讀輕功由此練成,但習慣了跳躍就會失去耐心去關注細致的描寫和密密麻麻的數據,一層一層的分析就會讓人生厭。其實,我們在理智上可能都知道,趣味、想象力以及微妙的智慧往往就在那些跳過去的地方。因為內力不夠,所以就失去了判斷力。讓我們看看現在有多少偽書大行其道,《沒有任何借口》、《加西亞的信》、《執行力》等等,甚至包括《細節決定成敗》,我認為都沒給過我們什么真正的營養。我們喝了太多心靈雞湯的文字,這些不但沒有讓我們變得深刻和優雅起來,相反卻使我們越來越淺薄。
不僅僅是我們的閱讀習慣,可怕的是我們的課程體系當中,大量充斥的是講座的堆砌,大部分是概論、通論、原理、心得和淺說,嚴重缺乏第一手資料的掌握。知識就像一塊巨大的七巧板,你絕對不能僅僅憑借幾塊就想恢復原來的樣子。真正的閱讀首先是接觸好書,所謂好書當然是具有學術精神的作品,在現代學術史上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就是代表,這幾乎可以稱之為偉大的著作,因為這是真正通過實地考察得到的東西。學術必須具有求真求實的精神,這是學術的靈魂。當年費先生和妻子在廣西瑤鄉考察,結果迷路出現事故,造成費先生受傷和其妻的死亡,如果是躲在書齋里閉門造車出來的東西,他絕不敢在書的扉頁上寫:獻給我的妻子王同惠,也就不會有國外著名學者寫下這樣的評語:我們曾經有過統計報告、經濟研究和地方色彩濃厚的小說,但我未曾發現有一本書能夠回答好奇的陌生人可能提出的各種問題。■
□編輯 王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