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我國出土畫像磚、畫像石最多的地區之一,初步統計在1000方以上,主要出土于成都平原等地。四川出土的漢畫有自身的特色,其內容包含四川漢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畫面生動、豐富,是漢代四川社會的真實寫照,同時也是漢代人思想和世界觀的集中表現。透過事物的表面去認知其內在,漢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平臺。
一、開拓進取:漢畫反映了漢代人的現實主義精神
四川漢畫像磚的內容大量的是反映人們正在進行各種活動的場面,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寫照??偨Y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官方活動:如車騎儀仗、納糧、養老;生產農作:如收獲弋射、制鹽、農作、播種、薅秧、拾螺、網魚、農事、采蓮、漁筏、桑園、射獵、舂米、釀酒;娛樂活動:如宴飲、樂舞、燕居、雜技、六博;商業活動:酒肆、市井;文化活動:講經、習射、撈鼎;宗教信仰:西王母、闕(天門)、日神、月神等。
這么豐富的畫面是前所未有的,尤其是表現農事的畫像磚最多,基本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田間勞作為內容的畫像磚。成都平原經李冰父子興修水利工程后,變成水旱從人的漁米之鄉。播種畫像磚表現了漢代農人們正為秋天的收成而辛苦勞作的場景。農事畫像磚左邊繪田間農事,農人們正在拔草、除草;右邊繪兩人乘船采蓮,畫面上還有蓮、鴨、鶴等,一派繁忙景象。還有農作畫像磚、薅秧畫像磚等。薅腳秧是四川傳統的水稻耕作方法,至今仍在沿用。第二類是表現水上作業的,如采蓮表現了秋季蓮蓬豐收,人們駕舟采摘果實的場景,圖中的蓮蓬、鴨、螃蟹、大魚充滿畫面,展現出一派豐收景象。采蓮漁獵畫像磚則是表現水中人們乘船采蓮和岸上人射獵的場面。還有拾螺、網魚、魚筏畫像磚,生動地表現了人們在池塘中撿拾螺的景象。網魚則再現了打魚船滿載而歸,岸上的人們挑著魚筐而行的場面。第三類則是表現蠶桑業。四川從來就是我國重要的蠶絲生產地。到東漢,蜀郡成為漢代居第二位的蠶絲基地,成都是著名的蜀錦生產地,有錦官城之稱。桑園畫像磚的畫面為一人守在桑園里,桑園中桑樹高大濃密,生長十分茂盛。畫像磚上的農、漁、桑場面充分展現了漢代經濟發達、民生繁榮富裕。
在這些畫面中我們看到,從事射獵、打魚、制鹽、舂米的人們身材相當健碩,充滿活力,從他們的勞動狀態可以感受到漢代社會人們忙碌而自信的精神狀態。人們的生產積極性創造了漢代的物質繁榮。史書記載了當時物產豐富,生活富裕的情況?!妒酚洝て綔蕰份d“武帝時,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黍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睆摹稘h書·地理志》的統計數字上看,到西漢末年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國的墾田面積達8270500余頃,人口達到5900多萬。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則通過描寫天子苑囿的壯麗和游獵的規模,彰顯了帝國前所未有的富庶、繁榮,寫出了漢帝國堅實豐厚的物質基礎。
漢代的長安、揚州、成都、邯鄲、淄博成了當時區域的經濟發展中心和中心城市,在這些中心城市中的工商業也十分發達。四川出土的漢畫像磚上有表現商業活動的,如市井、酒肆、羊尊酒肆、制鹽等。市井畫像磚比較多。有一塊畫像磚上形象地表現了漢代進行商業買賣的場所“市”的布局,畫面上有東市門、北市門字樣;中央是一座鼓樓,擊鼓開市或閉市;整個市被劃分為四個列肆,每個列肆都排列有三四列的長廊建筑,應當是進行買賣的場所。還有些市井畫像磚則具體地刻劃出正在交易的各行業,如沽酒、糧食買賣等。畫面上有些無法判明是在具體進行何種買賣,但從人們的神態上應當判定眾人正在進行討價還價。酒肆則表現了沽酒的場景。酒業是當時賺錢的行業,畫像磚上有小商販挑著擔子,或推著小車進行販酒的場面。制鹽是四川本地的手工業,左思《蜀都賦》:“家有鹽泉之井,戶有橘柚之園”。制鹽畫像磚上畫面緊湊地布局著13個人,正在從事井上、吸鹵、熬制、運輸鹽包等制鹽的系列流程。鹽業在漢代是官府專門經營,利潤豐厚。商業的發達印證了物質的豐富。
漢代的娛樂活動也十分豐富,畫像磚上有六博、盤舞雜技、丸劍宴舞、六博樂舞、雜技、宴飲、舞蹈等場景。四川當地娛樂應該還有說唱藝術,結合本地出土的說唱俑來考察,當時人的詼諧幽默、吃喝玩樂的形象躍然紙上。
從漢畫像磚上看得出人們在這些生產和商業活動中表現出的積極態度,這些生產勞作和娛樂場面正是人們日常從事生產、從容生活的常態。漢代在我國歷史上有著特別重大的意義。它雖承秦制,但是統治者的哲學思想則與秦存在較大的區別。秦行法家,秦帝國時期的軍事化制度可以造就高效的管理和帝國版圖的擴張;但這種違背人性的強制性絕不可能持久。秦帝國的迅速土崩瓦解證明了這一切。秦代過于嚴密苛細殘酷的制度,必然束縛人們的手腳,使人們不能發揮主觀能動性。漢初吸取秦的教訓,從被壓抑、強迫的、帶有軍事化管理地從事生產活動,轉入無為而治,休養生息,積極進取。老百姓感到的是一種寬松的生產、生活環境。這種環境更有利于生產力的進步和發展。漢武帝正是在文景之治經濟繁榮、府庫充盈的基礎上,才能“外出四夷,內興功利”。
隨著漢武帝的雄才大略而來的是統治思想又起了相應的變化,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成為官方認可的治國方針。漢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設立五經博士,奠定了儒家至高地位。儒家入世、積極上進、仁義孝廉的思想影響著整個漢代乃至后世的中國封建社會。隨著漢帝國的不斷擴張,鑿空西域,東西方文化交流逐漸頻繁,更加促進了人們的思想開放,促進了文化的包容性,南北文化真正融合在一起。從上至下,從君主到百姓,這種積極進取的儒家精神貫穿始終。在君主是開疆拓土,在百姓是辛勤勞作,以供龐大帝國之需。從四川出士的畫像磚上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積極、樂觀、進取的態度和精神世界,這也是漢代最普遍、最被官方認可的思想觀。漢代的思想是多元的,但積極進取的儒家精神是漢代社會思想的主旋律,是漢代的時代精神。正是這種精神的支撐造就了漢帝國長達幾百年的輝煌。
二、神仙秘境:漢畫體現出浪漫主義精神
漢代雖繼秦而起,但秦短暫,因此漢代文化實際上是包容了戰國時代各地的風格,特別是吳楚文化中的神秘浪漫。吳楚之人多信鬼神,楚辭中的云中君、湘夫人是楚文化中的浪漫因素的代表。秦行法家、漢行儒術,但秦漢統治者對于長生的向往和追求終會將人們引領到神仙的世界。而秦、漢王朝的迅速轉換、人世的劇烈變遷又常使人產生人生不安定的感覺。漢代人常常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種種不安定都需要借助神明的力量予以化解。而對于權力和地位,統治者也需要借助于鬼神迷信加以鞏固?!拔涞鄢跫次唬染垂砩裰搿?,漢代,神鬼之說、天人感應之說流行,致使當時社會上“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術者以萬數”。到了東漢,讖緯迷信更加盛行。夢想長生不老,在死后又希望化為神仙是漢代人普遍的心理特征。神仙的無憂和自在深植于漢代人心中,神仙世界的安樂、逍遙成為人們向往的終極世界——這樣一種巨大的精神寄托不可能不表現在漢畫上。因此我們可以在四川出土的漢畫像磚上見到西王母端坐龍虎座上,座下仙人圍繞,三腳鳥、九尾狐、玉兔、蟾蜍等靈異動物布于四周,這代表著天國仙境的圖像;而象征墓主駕著馬車進入極樂世界的天門(闕)和西王母使者迎接墓主人升仙的畫面也屢見于四川出土的畫像磚上,這代表著人們盼望死后升天成仙的思想。東漢時期出現了王充的《論衡》,對當時的神鬼、讖緯之說進行了批判。他的無神論恰恰從反面證實了當時的社會對于神仙崇拜的風行。對仙境的向往使得漢畫像磚的畫面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力,從而也充滿著一種浪漫主義的精神情懷。儒家的現實、道家的虛幻、神仙的浪漫,各種思潮的混合成就了漢代人的信仰和精神觀。
三、簡單實際的愉悅感:漢畫呈現出世俗的審美觀
審美觀是客觀事物在人們的頭腦中所引起的愉悅、歡欣的情感,它是人的精神和思想在客觀事物上的倒映;而對事物美丑的認知是藝術發展的原動力。漢代人的審美觀,多數人的觀點都是雄渾大氣、豪邁、強健等,這確是其審美的主要特征,因為這與其時代精神相呼應。當時的文學作品如漢賦也是磅礴大氣、華美夸張,豪邁之情盡顯。但從漢人的文章和制作的器物中我們實際上可以看到漢代人也是崇尚柔美、精巧與細致的,既便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也有“靚妝刻飾,便寰綽約,柔橈曼曼,嫵媚纖弱”的描繪,展示出了另一種美;還有以輕靈著稱的趙飛燕、沉魚落雁的王昭君都是不同于雄健豪邁的美。在出土的漢代器物中,還有無數雕琢精巧細致的金銀器、玉器和漆器。這一切都足以證明,漢代人的審美也是多元的。在漢畫中也呈現出了一種與漢代人現實生活觀相呼應的世俗的審美觀,即簡單實際的愉悅感。漢人將在日常生產生活中物象的美帶給他們的愉悅感刻畫下來。在這些畫中,漢代人將他們生產生活中的各種場景直接入畫:如在山巒、農田間耕種的農夫;在蓮池、魚塘采蓮、網魚的漁民;鹽井工人制鹽的各項步驟;市井中買賣的商人、酒肆間沽酒的小販......那些生產、生活的畫面,甚至是漢代人私生活的秘戲都進入了漢畫中。漢畫就像生活本身一樣樸實;表達普通人自身生活中的愉悅是漢畫的魅力所在,是漢畫的審美核心。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看到舉鼎、射獵、勞作、收獲等畫面,在展示力量美之外,更多地帶給觀賞者的感覺是畫中人自身的愉悅;雜技、舞蹈的畫面除了呈現出飄逸的動感美外,給予觀者的是其中的歡樂。漢畫中的各種人物、動物、植物,無一不是漢代人愉悅感的承載物。
表現這種愉悅感的藝術手法則是簡浩的線條,漢代人是線條運用的大師,這種線條和淺浮雕即是漢畫藝術的“筆法和語言”。我們在漢畫上看到的物像,并沒有雕刻出多么清晰的面目,只用簡潔的線條勾畫出各種人物、動物、植物的形態,并沒有過多的修飾,但我們仍可以深切感受到人物身上的張力。那粗壯的胳膊、勞作時的動態、搖曳的舞姿,傳遞出作者想要表現的力度、動感、柔美,充分表現出了作品的主題思想和神韻。而畫面散發出的質樸和古意,更是令兩千多年后的人們神往。
漢畫充分展現了當時人對現實世界、死后世界及事物美丑的基本看法,也充分展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
注:文中所述畫像磚均采自《中國畫像磚全集——四川漢畫像磚》,四川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1版。
作者單位:四川博物院(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