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6月,于潤洋教授《悲情肖邦——肖邦音樂中的悲情內涵闡釋》一書的問世,不但向人們展示了作者在肖邦音樂研究領域的最新成果,而且引發了我國音樂學界對西方音樂研究方法的熱烈討論。在2010年底剛剛落幕的西方音樂學會第三屆年會上,針對西方音樂作品的音樂學分析方法更成為學者們熱議的話題之一。作為我國德高望重的西方音樂美學家和史學家,于潤洋教授通過肖邦音樂的個案研究表達了個人獨立的音樂研究思想和學術企望。這些思想精華建立于具體的研究實踐基礎之上,內容涵蓋音樂體驗、分析、闡釋和反思等各個方面,對于當代的音樂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和參照價值。本文力圖以于潤洋的肖邦音樂研究為主線,分析先生的研究脈絡和思想方法,進而探索這項研究的學術價值和文化目標,以及對未來的影響力。
于潤洋教授對波蘭作曲家弗利德里克·肖邦的研究由來已久。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他在波蘭留學期間,就深為肖邦的音樂及其歷史文化內涵所感染,激發了強烈的研究興趣和熱情。在經歷了六七十年代艱難坎坷的學術積淀后,于潤洋教授從80年代初開始正式展開肖邦音樂的研究工作,一直延續至今,筆耕不輟。從1980年發表于《音樂研究》的單篇論文《肖邦音樂的民族內容》到新近出版的《悲情肖邦》,于潤洋教授對肖邦音樂的認知感悟和分析研究經歷了一個自我超越、不斷升華的發展過程。對此,我們只要觀察作者在兩份文獻中研究肖邦音樂的不同側重,就能了解一二。“肖邦的音樂,作為時代和生活的反映,包含著豐富而復雜的多方面內容,但是,對祖國的強烈的愛,民族遭到危難后悲憤的亡國之痛,以及流亡異國后對故國的思念之情,像一根紅線,貫穿在他一生的創作中。本文只就肖邦音樂所包含的這種民族內容作一些初步的探討,以期揭示肖邦音樂中最珍貴的精華,提高對肖邦音樂價值的認識。”①多年之后,于潤洋教授再次寫道,“肖邦音樂的內涵是極其豐富而多元的,不能用悲情來概括它的全部。……但是,我認為肖邦音樂中最感人至深,最震撼人們心靈的,卻是他的那些在不同程度上蘊含著悲情的作品。正是這些作品展現和確立了肖邦音樂的最高價值。”②面對不同時代的兩份文獻,我們能夠意識到發生在研究者自身的思想變革。以往針對偉人名作的社會—歷史分析,讓位于基于研究者的內心體驗,以及建立在音樂本體分析基礎上的內涵闡釋,而這種轉變正好為肖邦音樂研究開辟了新的方向。
于潤洋教授對肖邦音樂的研究首先基于個人對音樂的情感體驗。肖邦把一生的創作精力奉獻給鋼琴音樂。他憑借自身的音樂天賦創造出極富詩韻的鋼琴音樂語言,從而將豐富的情感意蘊賦予其中。于先生特別強調,人們對于純器樂音樂的研究需要以內心體驗為契機。因為一部作品“作為一個審美對象,其本體結構中潛在地蘊涵著某種特定的審美屬性,而當一個具有一定音樂素養的接受者以審美的態度感知這部音樂作品時,潛含在作品本體結構中的那些屬性在一瞬間便會對接受者產生一種獨特的效應,使接受者在生理心理上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精神愉悅,音樂的美便在一瞬間生成。”③帶著對肖邦音樂的由衷熱愛和深刻感悟,于潤洋教授把“悲劇—戲劇性”作為肖邦音樂的核心內涵,構成肖邦音樂闡釋的思想基礎。與此同時,于先生還把目光投向具體的歷史情境,因為肖邦音樂中悲劇—戲劇性內涵的產生,有著特定、潛在的社會—心理原因。祖國的淪亡、無盡的鄉愁,挫折的愛情,以及羈旅異鄉的孤獨,共同構成了作曲家心中的嘆惋和“遺憾”,進而融為音樂的思想品格。于潤洋教授認為,對音樂的情感體驗和對歷史情境的理性把握,乃是音樂學分析的重要前提。于先生對肖邦音樂的闡釋正是以個人對音樂與歷史的感悟作為起點,充分體現出研究者獨立自在的主體價值。
在經過了預備性的音樂與歷史體驗之后,于潤洋教授著手對音樂作品的歷史語境和音響本體展開綜合分析。先生認為,“要闡釋它(音樂)的深層內涵,至少要通過兩個無法繞過的程序:一是深入了解作曲家在特定時代、社會、文化環境下所處的具體境遇、他的整個心路歷程、特別是他的情感體驗,而對這一切的確切把握只能建立在相關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之上;二是要深入到音樂文本自身,也即聲音層面上的樂音結構體本身,因為任何精神性的內涵只能通過對音樂文本本身的透視才能得以闡釋。”④在《悲情肖邦》一書中,研究者拋棄了將音樂與歷史機械對應的敘述方式,而是將二者透過充滿感性的審美體驗有機地結合起來,創造出富于藝術靈性的闡釋語言。對此,我們僅舉一例以便說明。在針對《b小調鋼琴奏鳴曲》(Op.35)“葬禮進行曲”中部主題的論述中,作者寫道,“這支旋律給人以極為深刻的印象是,它極端的樸實無華。在和聲功能簡單清晰、低音區純粹肖邦式的琶音和弦的背景上,主題旋律始終是沒有任何附加音的單音進行,它的歌唱性發揮到了極致。很難用文字來表述這首旋律帶給人的感受,也許可以用漢語中的‘凄美’這兩個字來形容它。一種既凄涼、幽靜,又柔美、感傷的氛圍沁人心肺。”此后,于先生還引用李斯特曾對樂章做出的評價,以具體史料印證了基于音樂本體獲得的情感體驗的準確性。⑤這樣的細部闡述在全書中俯拾即是。研究者努力將音樂分析和歷史陳述融為一體,互為補充,共同化為闡釋音樂內涵的契機和依據。它糾正了傳統音樂分析中將音樂與歷史割裂的弊端,同時又避免了二者簡單、生硬的疊加拼合。在此基礎上,于潤洋教授確立起一種以審美感受為中心的音樂—歷史分析模式,而它正是先生一貫倡導的音樂學分析的核心所在。
為了將這種分析模式有效應用于肖邦音樂研究,于潤洋教授還對音樂文本與語言文字、研究主體和闡釋對象、歷史研究和當代批評這三個方面的關系做了富有建設性的思考。首先,對于音樂文本和語言文字之間相互融通的可能性,于潤洋教授認為,人要表達對音樂意蘊的理解,只能訴諸語言文字。而實現語言文字對音樂內涵的深刻闡釋,就必須以情感作為連接二者的紐帶。為此,于潤洋教授借鑒了蘇珊·朗格關于音樂與人類情感的異質同構理論。后者指出,“藝術形式與我們的感覺、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動態形式是同構的形式。我們叫做‘音樂’的音調結構,與人類的情感形式——增強與減弱,流動與休止,沖突與解決,以及加速、抑制、極度興奮、平緩和微妙的激發,夢的消失等等形式在邏輯上有著驚人的一致。”⑥于先生進而指出,既然“音樂是情感生命的聲音類似物”⑦,那么人就可以體會到音樂作為情感符號的象征意義,進而將自己的聆聽心得付諸筆端。這樣的思考否定了音樂的不可言說性,同時為音樂闡釋的基本內容做了限定。事實上,于潤洋教授對肖邦音樂的闡釋正是為了揭示其潛藏的情感內涵。這種情感并非由音樂直接展現出來,而是通過研究者的主觀體驗方能獲得。如此一來,研究主體和闡釋對象的關系問題隨即躍入[簾。在傳統的音樂分析研究中,研究主體如同一位旁觀者或探索者。他(她)對于音樂的觀察和評價客觀而理性,努力從音樂中發現決定藝術品質的特征和規律。而在于先生看來,音樂研究者首先是一位欣賞者。他(她)對研究對象的選擇、聆聽、感悟和評價有著很大的自主性。音樂作為闡釋對象則是“一個離不開接受者意識活動的、非實在的觀念性客體。”⑧只有當它受到人們的感性觀照時,音樂的美才能真正顯露出來。因此,研究者不再被動地找尋音樂的客觀規律,以此確證音樂的偉大,而是欣然融入音樂,從中生發并創造出極具個性化的闡釋。事實上,于先生更希望把研究者等同于一位創造者。他從音樂中獲得研究的靈感,并在對音樂的闡釋中“刻下屬于自己內心生活的烙印。”⑨面對音樂,研究者是自由而主動的。他(她)不再拘泥于作曲家的原創思路或歷史本源,而是在音樂中自由暢想,呈現出得自藝術體驗的思想瑰寶。對于歷史研究和當代批評的關系問題,于潤洋教授明確指出,歷史釋義學對于作曲家內心生活的“重建”只是一個愿望和理想。“我們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如何將歷史的視界同現實的視界真正融合起來,在揭示作品歷史內涵的同時,賦予它以新的意義。”⑩從表面上看,于潤洋教授關注的始終是肖邦音樂這一歷史文化現象。然而,他在音樂闡釋和理論言說中隱約透露出的深層意涵則是對當代文化的反思和批評。我們有理由相信,當于先生懷著對肖邦音樂的摯愛將個人與歷史的視域融為一體時,他所創造出的“新的視域”無疑指向當代和未來。我們發現,于潤洋教授對西方文化中理性精神、個性解放和創新意識的褒揚,以及對當代音樂生活的評判,無不滲透在個人的審美體驗和音樂闡釋之中。這種跨越時空的聯合恰與中國知識分子以古論今的治史態度相符,同時也反映出研究者對當代藝術創造深刻意涵的強烈呼喚。
經過對于潤洋教授肖邦音樂研究脈絡和方法的梳理,我們能夠大體勾勒出先生從事此項研究的思想輪廓,其核心要點概括如下:第一,于潤洋教授對肖邦音樂的研究動力來自他對作曲家及其作品的深切感悟和熱愛;第二,肖邦音樂研究的核心目的在于揭示其精神內涵,而這首先來自研究者對音樂與歷史的主觀體驗與認識;第三,對肖邦音樂深層意蘊的闡釋,需要音樂本體分析與社會歷史研究的互補互助;第四,用語言文字揭示抽象的音樂意蘊不但可能,而且是音樂學分析的核心途徑;第五,針對肖邦音樂的闡釋不在于單純地還原歷史,而在于表達當代人對作品的理解和體驗。通過上述實踐努力,于潤洋教授為我國針對西方作曲家及其音樂作品的研究,開辟了廣闊的探索空間與合理有效的方法手段。首先,他實現了音樂美學與史學研究的有機結合,使音樂美學的理論觀念和方法論成為音樂史研究的思想支撐和理論依據。于先生認為,音樂史的研究不能回避對美的追問,更不能缺少必備的理論層次。為此,音樂史研究需要和包括美學在內的諸多人文學科產生廣泛聯系,以便從其他學科中獲得滋養,實現互文性的學科交叉。其二,于潤洋教授實現了對非標題性純器樂作品的意蘊詮釋,為人們研究器樂音樂的精神內容和思想價值提供直接的思考契機和方法參照。于先生特別重視器樂音樂的深層內涵,因為它是音樂作品的精神支柱,同時也是藝術審美的核心內容。音樂學分析正是在音樂音響文本分析的基礎上,以闡釋這種深層內涵為目標,從而將音樂作品研究提升到與心靈緊密相關的哲學層次。于先生的研究成果充分證明,音樂的情感內涵不是憑空附會的產物,而是“產生于音樂作品中潛含著的那些審美屬性同接受者音樂審美感知這二者之間的‘碰撞’和‘契合’之中。”{11}音樂與人的交融互動,正是這項研究的魅力所在。其三,于潤洋教授實現了以主體表達為中心的針對音樂歷史文化的當代觀照。一方面,于潤洋教授認同克羅齊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看法,認為一部西方音樂史只能是經過當代人選擇過的、充滿當代人思想觀念的西方音樂史。這種觀念避免了對歷史客觀的機械理解與苛求,從而使音樂史學研究變得獨立、生動,充滿個性。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強調歷史研究對當代文化發展的影響力,認為音樂文本透露的歷史信息和精神內涵對于當代有著重要價值,能夠成為現代人藝術反思和精神重建的文化依據。對于前者,于先生在針對肖邦音樂的具體闡釋中已經充分顯示了研究者的獨立意義。他的研究工作已經不再僅僅著[于創造者和客觀真實,而是憑著個人的審美體驗獲得了自主言說的話語空間。在此,于先生為研究者們提供了思想革新的契機,引導人們擺脫傳統的思維定勢,重新審視自身在歷史研究中的地位和價值。對于后者,于潤洋教授將我們直接帶入對其研究目的的思考中,由此來到思想探索的最深層。
于潤洋教授為什么會持之以恒地研究肖邦音樂呢?對于這個問題的解答恰與先生從事肖邦研究的目的緊密相關。總的來看,于先生的肖邦音樂研究顯然有著探索音樂歷史,傳播西方文化的宏觀目標。但是在其內部,它又可以分為個人、學術和社會三個不同層次。于先生一貫認為,對于音樂的感受與理解首先是基于個人的。肖邦及其音樂作品對先生而言,早已在多年的品讀聆聽中化為一種對人生精神家園的尋覓和寄托。盡管歷史的視域在今人[中模糊不清,但是先生卻透過音樂作品找尋到期待已久的深層意蘊。事實上,肖邦音樂的悲情性不僅是作品本身具有的藝術品質,更是于先生個人面對歷史文化時的精神寫照。肖邦音樂如同一面深印在研究者意識中的心靈之鏡,它所映射的乃是先生本人的藝術品位和思想情懷。對于學術建設,于潤洋教授通過肖邦音樂研究努力對音樂學分析進行開拓和完善。他把個人感悟作為音樂闡釋的前提和基礎,有效調整了傳統研究中的實證主義和自律論傾向,同時也為音樂史研究的多元化發展提供了實踐范本。更為重要的是,他在音樂學領域充分肯定了研究者的主體地位,啟發人們超越對歷史真實的追索,而在個體心靈與音樂文本的兩相映照中闡發各自的感悟。于潤洋教授力圖將音樂學研究引向更為自由的廣闊空間,而這也正符合音樂發展傳播的自在本性。對于肖邦音樂研究的社會文化目的,于潤洋教授以深沉的筆觸呼喚著當代音樂生活復歸心靈的深刻。這種深刻性不但彰顯著優秀作品超越時代的不朽價值,同時也凝聚著知識分子對社會文化良性發展的使命和責任。于潤洋先生曾寫道,“當我越是對曾經是那么動人,那么輝煌的西方音樂今天所面臨的境遇而產生某種遺憾心情或失落感時,我就越發感到肖邦音樂的親切和珍貴。”“我相信,肖邦的音樂像任何一位被歷史認同過的音樂大師的音樂一樣,它深刻豐富的意蘊,將在后人們從不同的視域予以不斷地再闡釋中獲得更新,從而愈加豐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人類真正有價值的音樂遺產是常青的,永恒的。”{12}
如今,于潤洋教授正在他的肖邦音樂研究道路上繼續前行,讓我們懷著由衷的敬意期待新的成果從先生的筆下誕生。
①引自于潤洋《音樂美學史學論稿》中的《肖邦音樂的民族內容》,第180頁。
②引自于潤洋《悲情肖邦——肖邦音樂中的悲情內涵闡釋》導言,第1—2頁。
③引自于潤洋《音樂史論新稿》中的《論音樂作品的二重存在方式》,第17頁。
④引自于潤洋《悲情肖邦——肖邦音樂中的悲情內涵闡釋》導言,第9頁。
⑤出處同上,第155頁。
⑥轉引自于潤洋《西方音樂與美學問題的文化闡釋》中《音樂形式問題的美學探討》,第274頁。
⑦參見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1953年)第27頁,轉引自于潤洋《音樂美學史學論稿》中《符號、語義理論與現代音樂美學》,第89頁。
⑧參見于潤洋《音樂史論新稿》中的《論音樂作品的二重存在方式》,第7頁。
⑨引自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36頁。
⑩ 引自于潤洋《西方音樂與美學問題的文化闡釋》中《音樂形式問題的美學探討》,第289頁。
{11}出處同注釋③。
{12}引自于潤洋《音樂史論新稿》中《從海德格爾闡釋梵·高的〈農鞋〉所想到的》,第192頁。
劉小龍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