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自然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但是,我們這里要討論的大學之道,卻被賦予了更多的現代色彩,這里的大學指的是具有現代意義西方形式的大學(university),而“道”的含義則更為廣泛,我簡言之,則為路向何在?
蔡元培出長北京大學,是中國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轉變的一大契機,亦中國現代意義大學形成之肇始。1917年時的中國,雖然已經是民國共和時代,但中國的知識者遠遠未能擺脫傳統“亦學亦政”的角色制約,一方面不能忘情學問、窮經皓首,一方面卻不自禁地關心政治,承擔“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光榮傳統。蔡元培掌校后在就職演說中強調“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要求學生不可“有做官發財思想”;第二年又發表開學演說,強調大學為培養學者的場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這一措施連蔡元培自己都頗為得意,稱其為鏟除“科舉時代遺留下來之劣根性”,其在當時的大背景下,功用確可謂振聾發聵。“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思想的提出,其指向尤在傳統政學不分之弊端。賀麟對此評價甚高:“好在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在中國大學教育方面,總算稍稍培植了一點近代學術自由獨立的基礎;一般學人,知道求學不是做官的手段,學術有學術自身的使命與尊嚴。因為學術有了獨立自由的自覺,對于中國政治改進,也產生良好影響。在初期新文化運動的時代,學術界的人士完全站在學術自由獨立的立場,反對當時污濁的政治,反對當時賣國政府,不與舊官僚合作,不與舊軍閥妥協。因此學術界多少保留了一片干凈土,影響許多進步青年的思想,培養國家文化上一點命脈。”
從上世紀初葉蔡元培執掌北大到今日,中國現代大學之形成隱約已近百年。所謂學術興衰,當于百年前后問焉。如今,我們且不論學術興衰,但問大學之道可道否?中國大學百年,其道何如?其未來又應作何展望?這是我們很想了解的問題,但似乎要搞清答案,實屬不易。其實,在我看來,傳統與現代之間,傳統與現代的大學之道之間未嘗不可以溝通。大學之為大學,在于大學之大,大學之道亦在大學之大。大,首先意味著大度包容,有大學之氣象;大,還意味著大學之“學”大,學問之道,本就無限廣大,惟有以“高山仰止”之心情勉力向學,方能敢說粗窺學術門徑,故此大學之大度包容必然也就意味著學問的博大無垠。而這氣度之“大”與學問之“大”,正共同成就了大學之“大”,學問是抽象學理,但卻是人類精神不可沒有的根本基石;氣度是精神氣象,人活一世,最重要的確實是這樣的“龍虎精神”。所以,在我看來,大學之“學問之大”與“氣度之大”有如一身之兩翼,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不可偏廢,不可或缺。學生要在此中涵泳體會者、接受熏陶者,也無非以此二點為其根本,否則也多半會步入歧途。
說來簡單,大學之道歸結為兩個基本點,學理根基與精神氣象。但究其實際,實在并非僅如我們想的那般,尤其是如何落實,如何形成這大學之道,其實既待實踐之檢驗,亦尤需要形成完整的思考。畢竟從理論到現實之間,還是有不少的路程要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這組思考當并非完全是書生清議。當今中國,大學改革喧騰熱鬧,或曰合并、或曰聯合、或曰劃轉……名目不可謂少,大學中人、教育官員、上層人士……參與者之熱忱積極,尤其可佩。但追問一句,在這體制改革初告段落之際,中國大學之進步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面?是學理根基得到進一步加強呢?還是精神氣象煥然一新?我們是否真的感受到了一點大學之道?
我并不贊成將中國大學的歷史從古代開始計算,因為這些歷史陳賬,確實難算清楚。就以“中國大學百年”這個題目來論列,或則可以探討一些很根本性的東西。我的問題很明白,大學之道何在?從西方的歷史看,所謂學術自由、所謂教學與研究相結合、所謂寂寞與孤獨、所謂教授治校,都可謂頗顯露大學之自我風骨。而看中國百年大學史,卻感到既有欣慰,也頗辛酸,從蔡元培掌北大開始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到西南聯大的“烽火育人、堅守學術”,從改革開放后的“恢復高考尊重知識”到今天世紀之交的“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百年中國大學,走過了一條不平凡的滄桑創業路。然而,如果說從蔡元培掌校時代的北大我們看到了大學之道的諸種因子,如大度包容的北大精神、講究學問高深的研究之道的開創、當然還有中國現代大學制度的篳路藍縷之功,因為“對于現代中國學術而言,大學制度的建立至關重要”,而“將中國學術由販賣導入研究之途的,首推蔡元培”。但是,今天我們返觀擁有百年歷史的中國現代大學,這些精神因子竟何在焉?
毋庸置疑,與當年草創時期的中國大學相比,今天的大學不管是在設備,還是經費上,都遠遠強于當年,大樓之林立也絕對成倍于昔日。然而“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梅貽琦先生的話猶在耳邊,而在當今的大學校園,我們的學子抬眼望去,卻只見大樓林立,不見大師蹤影。大學之道安在哉?
大學雖然有它的許多社會現實功用和功能,諸如培養人才、服務社會等,但從歷史上看,大學作為象牙塔的功能,對于國家民族可能尤其不容忽視。有些東西的歷史意義是不必用現實的價值來衡量的,在越來越走向功利、走向市場的社會里,保持一塊相對的凈土,保持一群能夠“袖手談心性”、鉆研學問的讀書人,保持一些形而上的東西,保持他們對于抽象問題、學理問題的研究和思考,或許會有利國家社會于長遠。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大學之道才能逐漸重現于大學的校園,復歸其原有的含義,讓其不成為“消逝的風景”。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撰作《大學論》這一組文章既是出于自己對大學問題本身的興趣,更是冀望于對“大學之道”的向往和復歸,如能得到同道的批評和呼應,則更是不勝榮幸之至。
(葉雋:《大學的精神尺度》,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