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廣》游女形義疏

陸飛宇

摘 要： 游女是《詩經(jīng)》女子的一個典型代表，對于這一想象，眾說紛紜，主要有三個觀點：1.出游的女子；2.貞潔的女子；3.漢水女神。筆者在這里將這些觀點做一個總結(jié)并對這些觀點闡述自己的看法。

關(guān)鍵詞： 游女 出游 貞潔

《詩經(jīng)》中游女的形象出自于《周南·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一句。可惜的是，作者在詩中并未明確說明游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形象，于是，便引發(fā)了后世的學(xué)者對這個形象的無數(shù)討論。

要理解詩中的人物形象，必須確定詩的內(nèi)容。陳子展在《詩經(jīng)直解》中有“《漢廣》，當為江漢流域民間流傳男女相悅之”[1]之說。依照他的觀點，這是一首男女相戀的詩歌。但這種觀點并不為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認同，他們認為這是一首單戀詩，例如在《詩經(jīng)之女性的研究》中寫道：“而《漢廣》則所圖未遂，以致失望，徒增譏嘆而已。”[2]他們?nèi)绱苏J為的依據(jù)是原詩中有“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一句。筆者當然更傾向于后一種觀點，此所謂襄王有夢，可惜神女無情是也，如若為相戀之詩，作者也就不會感慨“不可求思”了。

對游女本身的形象探討，則有以下三個主要的觀點：一、游即出游，游女即出游的女子，此為中性的看法，未帶褒貶；二、貞潔的女子，其中當有贊美之情；三、漢水女神，解讀者崇敬之心溢于言表。除此之外還有三個小觀點。

第一種，出游的女子。宋代學(xué)者林巴在《毛詩講義》[3]中是這么寫的：“亦猶漢上之游女，不可求也，貴者，深宮固門，賤者，執(zhí)筐行馌，故容有游女。……以比求女者之情言秣其馬，又言欲于游女之歸，欣欣然愿為之執(zhí)鞭。”我們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作者在這里將“游”認為是出游，游女即為出游的女子，但作者在書中對于游女的品德未作出任何評價。《詩經(jīng)百首譯釋》中也有：“游女：指在漢水游玩的女子”之說，且亦未有褒貶。朱熹在《詩集傳》中寫道：“江漢之俗，其女好游，漢魏以后猶然，如大堤之曲可見也。”[4]由此可見，許多學(xué)者皆或明或暗地認為游女即出游的女子。在《說文解字注》中有：“又引伸為出游、嬉游。俗作遊。”且“游”這一字在《詩經(jīng)》中除了《漢廣》這篇之外一共出現(xiàn)了18次。其中大部分還是解釋為出游、游樂、游戲等意義相近的詞，如：《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駟驖》：“游于北園，四馬既閑”；《卷阿》：“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等詩句中的“游”皆解釋為游玩。則這一釋義與主流相同，游女為出游的女子。除此之外還有“遨游”、“枝葉放縱也”、“靷環(huán)也”、“順流而下”等義，皆不適用于游女的“游”。從整部《詩經(jīng)》以及《說文解字注》來看，筆者認為游女的“游”解釋為出游的可能性要更大。

在這種觀點的基礎(chǔ)上，筆者發(fā)現(xiàn)還有學(xué)者對其做了一些引申。

第一種引申，探討游女的婚姻情況，已婚還是未婚。對于游女的婚姻情況，大多數(shù)學(xué)者并未指出，但還是有少數(shù)的學(xué)者將之記錄在案。輔廣在《詩童子問》中明確寫道：“女者，未嫁之稱，未嫁而出游亦非禮。”[5]元代劉瑾在《詩傳通釋》中亦引用了輔廣的原話。他們都明確認為游女未嫁。既然有人認為游女未嫁，那必有人認為游女已為他人婦。在清代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中很明確地寫出了這個觀點：“兩章上四句言其女子有夫，彼將刈楚刈蔞以秣馬待其歸而親迎矣，不可得矣，猶《樂府》所謂：‘羅敷自有夫也。”[6]且在《毛詩李黃集解》中，詩人多次使用“婦人”一詞：“迃仲謂：‘作者是因男子見婦人游于江漢，欲從而娶之，求之而不可得。”“說者以謂文王之化徒及于周南之婦人，所謂男子未必無犯禮之思，遂以為文王之化所及者淺。”“周南之婦人能無犯禮之思，足以見文王之化及人之深矣。”[7]婦人，一說為古代士之妻稱婦人。《禮記·曲禮下》載：“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或者為成年女子的通稱，多指已婚者。《易·恒》載：“婦人吉，夫子兇。”所以，在《毛詩李黃集解》中，就可以將“婦人”理解為出嫁的女子。在明代姚舜牧所撰的《重訂詩經(jīng)疑問》亦中有：“《記》曰：‘男有分，女有歸。今之子及笄，未及笄者皆有歸，而無復(fù)有出游者。”[8]“歸，女嫁也”出自《說文解字》。這里的歸亦是出嫁之意。對于游女是否出嫁這個觀點，筆者認為游女已出嫁。從常理來看，女子已出嫁，男子恨不相逢未嫁時，但無可奈何，不可求之。如若女子未嫁，又有何不可求呢？求不求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從字的分析來看，《說文解字注》中有這么一句：“女，婦人也。男，丈夫也；女，婦人也，立交相對。……渾言之女亦婦人。”從這兩個層面來看，筆者認為游女為出嫁女。

第二種引申，對游女的家庭背景的探討。藍菊蓀在《詩經(jīng)國風今譯》寫道：“本篇是一首男戀女的戀歌。細玩詩意，男主人公可能是位牧夫樵子，女主人公恐怕還是個出游的貴族千金小姐，也許是他的小女主人吧。在階級社會里，愛，當然也是有階級的。”[9]在這里藍先生認為游女出身貴族。而在其他的文獻中則不以為然，《毛詩注疏》有：“《內(nèi)則》云：‘女子居內(nèi)，深宮固門，閽寺守之。此漢有游女者，內(nèi)則言：‘閽寺守之。則貴家之女也。庶人之女，則執(zhí)筐行馌，不得在室，故有出游之事”之句。[10]嚴粲在《詩緝》中寫：“曹氏曰：‘漢上之游女，非深居于重閨之中者。漢水之上，有游行之女，非士君子之族，深居閨閣之中者也。以小家女而在曠僻可動之地，見者自無狎暱之心。”[11]朱鶴齡亦在《詩經(jīng)通義》中寫道：“程氏曰：‘少女之遊者，謂曠僻獨行非在閨門之內(nèi)，姆傅之側(cè)也。按遊女只如疏所云：‘庶人之女，則執(zhí)筐行馌，不得在室，故有出游之事。”[12]根據(jù)“庶人之女”、“小家女”等字眼可以看出，學(xué)者們普遍認為游女為庶人之女，并非貴族之女。當然，還有一些學(xué)者并未對這一方面給出任何的看法，那么游女則可以理解為一般的出游女子。古代女子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之說，這種情況極為普遍，尤其在大戶人家，女子拋頭露面被世人認為是一件極不合禮之事，所以，筆者認為游女為貧庶人之女。

第二種，貞潔的女子。持這一觀點學(xué)者的人數(shù)是最多的，《毛詩注疏》中有：“箋云……又喻女之貞潔犯禮而往，將不至”，“時今漢上有游女，以貞潔之故不可犯禮而求，是為木以高其枝葉人無休息者，女由持其潔清，人無求思者。此言游女尚不可求，則在室無敢犯禮可知也。出者猶能為貞處者，自然尤潔”諸句。朱熹亦在《詩集傳》中寫道：“文王之化，自近而遠，先及于江漢之間，而有以變其淫亂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fù)前日之可求矣。”鄭玄、孔穎達與朱熹的都認為游女為貞潔之女，甚至為“尤高潔者”。之后歷代學(xué)者大多都贊同這一觀點，甚至還有一些對于這個觀點的引申。有些學(xué)者認為游女之不可求，是一個變化——從可求到不可求的過程。朱熹的《詩集傳》有載：“文王之化，自近而遠，先及于江漢之間，而有以變其淫亂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fù)前日之可求矣。”一個“變”，一個“非復(fù)”，則可以看出一個從可求到不可求的變化過程。元代朱公遷在《詩經(jīng)疏義會通》中有與朱熹一樣的語句。明代朱善在《詩解頤》中將這一變化寫得很明白：“言今日之不可，則知前日之可求矣。前日之可求，衰世之俗也；今日之不可求，圣人之化也。”[13]同樣也寫出了一個“變”。由于對這一論點的論述較少，筆者存疑。

最后一種游女形象，則是來自于《韓詩》的漢水女神說。《韓嬰詩內(nèi)傳》有載：“游女，漢神也，言漢神時見，不可求而得之。”薛漢章句：“劉向《列女傳》曰：‘游女，漢水神。鄭大夫交甫于漢皋見之。張衡《南都賦》曰：‘游女弄珠于漢皋之曲。左思《蜀都賦》曰：‘試水客，漾輕舟。娉江妃，與神遊。”[14]清代陳奐在《詩毛詩傳疏》中寫道：“啟及《齊敬皇后哀策文》注皆引《章句》游女為漢神。”[15]現(xiàn)代聞一多曾評論《漢廣》說：“借女神之可求以喻彼人不可得，已開《洛神賦》之先聲。”在《詩經(jīng)百首譯釋》中也寫道：“乃是鄭交甫與江妃二女人神戀愛的故事。聞一多說：‘漢之二女即湘之二妃，所謂娥皇女英者也。娥皇女英者，舜之二妃，其傳說之起，自當甚古。因知以詩之游女為神女，三家并同，其必有據(jù)。[16]”這一說法，最初的依據(jù)皆是來源于《韓詩》，但神明這種虛無縹緲的說法，難以有確切的實證擺出以供參考。不過，先秦時期，對神靈的信仰度還是極高的，所以這種說法未必不可信，暫且存疑。

除了這三個主流觀點外，還有一些非主流的觀點。

第一種，有學(xué)者認為游女非禮也。黃中松在《詩疑辨證》中寫道：“后人謂女子無故出游，冶容誨淫，非善俗也。被文王之化者尚有此乎？”[17]他認為女子無故出游是非禮也，甚至用上了“淫”這個字。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游”字亦有淫義項。《楚辭·離騷》中有：“羿淫游以佚畋兮，有好射夫封狐”和“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兩句。宋玉《高唐賦》有：“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日：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之說。《莊子·齊物論》：“麋與鹿交，鰍與魚游。”《列子·湯問》：“男女雜游，不媒不聘。”《廣雅·釋言》：“淫，游也。”[18]數(shù)篇文獻中，游字用于淫逸的情境之下，在《廣雅》中甚至直接點出，淫與游意相通。但是，將游女解釋為淫女的學(xué)者，古往今來畢竟還在少數(shù)，且在《說文解字》中“游”字并未有淫的義項。所以，筆者認為，游女為淫女之說不足為主要論說，僅供參考。

第二種，程俊英先生在《詩經(jīng)譯注》中寫：“游女：潛行水中的女子。漢有游女，漢水有位游泳女。”[19]程先生將“游”認為游泳之意。筆者認為，單單將“游”字解釋為游泳，太過粗糙，恐怕是受現(xiàn)代漢語中“泳”、“游”同義和在《詩經(jīng)》行文中，泳、游又常互文的影響，實際上，“泳”的本義才是“潛行水中”。

第三種，在劉逸生主編的《詩經(jīng)選》中有：“游女，指來往于江上的船家姑娘，游同‘遊”[20]一注，即認為游女為船女。此說并未解釋為何將游女解釋為船女，故不可考。

歷朝歷代的學(xué)者對于游女的形象解釋與猜測數(shù)不勝數(shù)，正如“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般，游女的形象極其豐富，無論這些猜想是否正確，通過這些猜想，游女這個形象都從靜止的詩中走出，成為一個鮮活的、擁有生命力的美女，恒久立于世人的眼前，令世代中國人心向往之。

參考文獻：

[1]陳子展撰述.范祥雍，杜月村校閱.詩經(jīng)直解.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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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朱熹.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7.

[5]宋·輔廣.詩童子問.《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詩類經(jīng)部六八：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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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藍菊蓀.詩經(jīng)國風今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80.

[10]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注疏.《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詩類經(jīng)部六三：147-149.

[11]宋·嚴粲.詩緝.《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詩類經(jīng)部六九：27-28.

[12]清·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詩經(jīng)要籍集成》.學(xué)苑出版社，22本：19.

[13]明·朱善.詩解頤.《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詩類經(jīng)部七二：195.

[14]漢·韓嬰撰，薛漢章句.韓嬰詩內(nèi)傳.《詩經(jīng)要籍集成》.學(xué)苑出版社.1本：59-60.

[15]清·陳奐.詩毛詩傳疏.《詩經(jīng)要籍集成》.學(xué)苑出版社.34本：76-77.

[16]周蒙，馮宇編著.《詩經(jīng)百首譯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21.

[17]清·黃中松.《詩疑辨證》.《詩經(jīng)要籍集成》學(xué)苑出版社26本：74-75.

[18]數(shù)個例子出自焦繼順的《<詩經(jīng)>中<周南·漢廣>本義新釋》《學(xué)術(shù)交流》，2010年9月總第198期（9）.

[19]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6-17.

[20]劉逸生.詩經(jīng)選.三聯(lián)書店出版，19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