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無意之間

　　歷史就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被人們創造的。
　　中國書法史上的第一行書《蘭亭序》，即為書圣王羲之“有心栽花”的絕品。從醞釀到操作，從開篇到收筆，有條不紊，中規中矩，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體現了一種從容不迫的美。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文友相聚，手把美酒，沐浴陽光，吟詩誦詞。《蘭亭序》就是在這樣浪漫高雅的氛圍中問世的，一出生就帶有豪華尊貴氣勢。無怪乎被那么多帝王將相所鐘愛，唐太宗甚至要以此為自己做陪葬。
　　然而，書法史上的第二行書《祭侄文稿》，則是顏真卿“無意插柳”的不朽名作。那純粹是思緒的宣泄，激情的井噴，寫時并未想到要公之于眾，更沒料到會流傳千古，因而，墨跡干澀，濃淡不一，且有多處涂改，文字也為抒胸臆而不及潤色，體現的是一種悲壯豪放的美。想想也是，突聞堂兄顏杲卿和侄子季明壯烈殉國的噩耗，顏魯公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下筆時血淚與筆墨齊飛，哪還顧得上抑揚頓挫，咬文嚼字，哪還有那么多計較？
　　劉邦當平民時，夜斬白蛇，也是在無意創造歷史，其時尚有些許俠勇，不無可愛之處，自然也多虧仗了幾分酒意。劉項之爭，楚漢逐鹿，劉多以流氓戰術取勝，無賴嘴臉暴露無遺，雖然確也創造了漢家幾百年江山，但后人歷來對他評價不高，元散曲《高祖回鄉》，就活生生地把他寫成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司馬遷為李陵辯護，是一時激情所致，血氣方剛的他見不得冤屈不平事，想也沒想，就沖上去了，這無意的幾句話，竟換來了比殺身還要慘痛的宮刑，在歷史上記下了沉重的一筆。而司馬遷寫《史記》，則是在有意地創造歷史，就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就是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正是為了這一目標，他忍辱負重，含辛茹苦，一干就是幾十年，終于寫成“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比徹?斯托夫人的一本小書《湯姆叔叔的小屋》，引起了一場解放黑奴的南北戰爭，無意中創造了歷史，足以流芳百世。希特勒的《我的奮斗》，則蓄謀已久地挑起了一場世界大戰，他是在有意創造歷史，但他肯定是遺臭萬年了。
　　蘋果掉下來砸在牛頓的頭上，他悟出了萬有引力定律，是無意創造歷史；米丘林在蘋果園里忙碌一生，雜交繁殖，培育新品種，是在有意創造歷史。
　　勤快的王道士掃沙子，一不小心就掃出個藏經洞，進而掃出個敦煌文化，是無意創造歷史；畫家常書鴻以終生心血來發揚、光大敦煌文化，成為莫高窟的保護神，則是有意創造歷史。
　　陜西幾個農民打井時，偶然發現兵馬俑，一鋤頭挖出沉寂千年的奇跡，無意中創造了歷史；政府撥巨資，大力發掘，建成兵馬俑博物館，號稱“世界第八大奇跡”，則是在有意創造歷史。
　　馬寅初寫《新人口論》，是在有意創造歷史，真心想為中國歷史做點貢獻。卻沒想到會因此獲罪而遭圍剿，面對鋪天蓋地的批判浪潮，他寧折不彎，初衷不改，并大義凜然地宣布：“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這于亂戰中無意的一句迎戰宣言，竟譜寫了一曲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最有骨氣的樂章，甚至于遠遠超出了他精心研究的《新人口論》的影響。
　　如果說，無意創造歷史是偶然性，有意創造歷史就是必然性；無意創造歷史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有意創造歷史就是“畫眉千度拭，梳頭百遍撩”；無意創造歷史是小橋流水，有意創造歷史是大江東去；無意創造歷史是偶爾紅杏出墻的難忘艷遇，有意創造歷史則是年復一年例行公事的夫婦之道。無意創造的歷史大多會亂套，而有意創造的歷史又太乏味。因而，人們仰慕《蘭亭序》的雍榮華貴，同樣激賞《祭侄文稿》的壯懷激烈；人們永遠紀念大智大勇的常書鴻，也不會忘記既愚且貪的王道士，因為歷史就是這樣在有意無意的創造中趔趄前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編輯 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