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櫟仁
系統闡述人力資本產權理論的周其仁
□ 盧櫟仁

周其仁,我國著名制度經濟學理論家,他以科斯企業合約理論為基礎,系統闡述了人力資本產權理論。
周其仁,男,1950年8月7日出生,1968年從上海到黑龍江上山下鄉;1978年恢復高考考入中國人民大學;1982—1989年先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國務院農村發展中心工作,主要為中央制定農村經濟政策提供中長期背景研究;1989年至1995年先后在科羅拉多大學、芝加哥大學和洛杉磯加州大學學習,獲博士學位;1996年在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任教;2001年起,每年春季在浙大任教,秋季在北大任教。現任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長江商學院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周其仁曾獲得“孫冶方經濟學獎”等榮譽。
周其仁長期從事產權與合約、經濟史、經濟制度變遷、企業與市場組織、壟斷、管制與管制改革等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改革面臨制度創新》、《農村變革與國民經濟發展》、《真實世界的經濟學》、《產權與制度變遷》《公有制企業的性質》、《科斯定理與國資轉讓》、《人力資本的產權特征》、《企業和企業家研究》、《企業家人力資本經驗研究》等。
周其仁認為,科斯提出“生產要素(或它的所有者)之間的一系列契約被一個契約替代了”,表明科斯已經把企業看成是要素市場上的一個合約。張五常關于“企業無非是以要素市場的交易合約替代了產品市場上合約”的論述,是對現代企業理論的一個重要貢獻。
市場里的企業,是一個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的特別合約,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都是企業未來產出和收入增長的源泉。企業契約的特別之處在于包括了人力資本(工人的、經理的和企業家的)的參與。企業是一個市場契約的思想,說明企業不可能只有一個所有權。在古典企業里,企業的物質資本所有者同時又兼任企業的管理者和企業家,資本家就是這種古典資本的人格化代表。但是隨著現代企業組織的發展,企業家才能和管理才能這些人力資本從一體的“資本”里分離了出來。市場范圍的擴張、交易從內容到形式的復雜、企業組織的成長,使企業家和企業管理的人力資本的獨立不但勢在必行,而且在經濟上有利可圖。古典“資本家”逐漸被一分為二:一方面是單純的非人力資本所有者,另一方面是企業家(管理者)人力資本的所有者。
任何其它經濟資源包括各種非人力資本和土地所有權,既可以屬于個人,也可以屬于家庭、社區、其他共同體或國家,還可以不屬于任何人或群體。但是,人的健康、體力、經驗、生產知識、技能和其他精神存量的所有權只能不可分地屬于其載體。這個載體不但必須是人,而且必須是活生生的個人。所以,人力資本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所有權,同樣具有排它性。
即使在奴隸社會,人力資本只屬于個人的命題仍然成立。在奴隸社會,奴隸在法權上屬于奴隸主,是其主人財產的一部分。但是奴隸是一種“主動的財產”,不但會跑,而且事實上控制著勞動努力的供給。奴隸主要在強制條件下調度奴隸的體力和勞動努力,即使支付極其高昂的“監控和管制成本”,也不能盡如其意。為了節約費用,一部分奴隸主不但必須善待奴隸,而且只好實行定額制,即允許奴隸在超額后擁有“自己的”私產,以致一些能干的奴隸積累了財富,直到最后買下了他自己,成為自由民。這就是說,人力資本作為一種天然的個人私產,甚至奴隸制的法權結構都無法做到無視其存在。
像其他任何資產一樣,在完整的人力資本的利用、合約選擇、收益和轉讓等等的權利束中,有一部分權利可能被限制或刪除。但是,當人力資本產權束的一部分被限制或刪除時,產權的主人可以將相應的人力資產“關閉”起來,以至于這種資產似乎從來就不存在。更特別的是,這部分被限制和刪除的人力資本的產權,根本無法被集中到其他主體的手里而作同樣的開發利用。一塊被沒收的土地,可以立即轉移到新主人手里而保持同樣的面積和土壤肥力;但是一個被“沒收”的人,即便交到奴隸主手里,他還可能不聽使喚。
主動尋找機會實現自身的價值是人力資本的特性。周其仁舉例說,人民公社時期,寒冬臘月在公家地里睡覺的“懶蟲”,一回到他的自留地里,居然會干得滿頭大汗。這說明,作為私產的人力資本,就是要實現自己的市值。
人力資本產權需要激勵是由人力資本的產權特性決定的。一方面,人力資產天然歸屬個人;另一方面,人力資本的產權權利一旦受損,其資產可以立刻貶值或蕩然無存。人力資本產權激勵就是把人力資本開發利用的市值信號,傳導給有關的個人,由他決策在何種范圍內、以多大的強度來利用其人力資本的存量,進而決定其人力資本投資的未來方向和強度。
經理人努力的供給,是由激勵機制的安排和執行決定的。企業家才能屬于個人,如果“激勵”不足,這種才能就好像“天生匱乏”,你會看到到處“管理不善”。只有以“利潤”回報企業家,即由企業家人力資本的所有者分享企業經營的剩余,企業家的才能才會被“激勵”出來。
即使是在設想中的社會主義社會,一切生產資料都歸了公,人力資產仍然歸個人所有。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一文中講到,在他理想的社會主義社會里,還要默認“勞動者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還必須保留按照勞動者實際提供的勞動來分配消費資料的“資產階級法權”。
公有制企業可以按照計劃命令組合全部人力資源和非人力資源,從而免去了基于個人產權的市場交易體制的一切麻煩。但是,在法律上屬于國家和集體的人力資源,并不能直接聽由公有制企業調動和指揮而得到發揮。各種卑微的私人利益和動機在公有制企業里不但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在實際上決定著人力資產的實際供給水平。勞力、知識、學習能力、技能、責任心和創造性的實際供給水平,依然是由負載著這些資產的個人決定的。除非人力資源事實上的“主人”即個人樂意接受國家或集體的目標,公有制企業同樣不能自動地動員已經被“配置”在企業內的、在法律上“公有的”人力資源。
由于資源的稀缺性不可能消失,由于國家間政治、軍事和經濟實力整體競爭的壓力傳導,公有制企業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鼓勵個人增加人力資本供給的努力,并且不斷地尋找替代承認個人產權、又能夠動員人力資源的制度安排,通過逐步分享國家租金來激勵人力資源的供給。但是,公有制企業的國家租金體制與市場企業的利潤體制在激勵強度方面還是有實質性區別。第一,由于個人可以合法分享的國家租金限額較低,與“無須封頂”的利潤激勵不可同日而語。第二,國家租金大量以等級制實物福利的形式發放,允許個人占用、消費和享受,但不可交易和投資,這削弱了激勵效果。第三,國家租金體制下個人可得的租金索取權很小,但可能獲得的租金控制權相比卻很大,這樣的制度安排會給公有制企業體制帶來濫用控制權的危險,從而成為負激勵。第四,國家租金索取權、特別是控制權總是按照在職在位的原則分配,這增加了競爭現職的激勵強度,但并不激勵人們顧及企業長遠利益,常常會對企業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在科斯指出“市場交易無非是產權交易”的時候,其實已經提到了確立個人產權是市場化改革的真正基礎。但是,在法權上否認個人私產的傳統公有制企業體制不會輕易接受這一觀點。于是,產生了“公有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的新理論,而市場交易似乎也可以被限定在部分產品、并且是公有制企業的部分產品的范圍之內。但是,一切產品和生產要素都互為投入產出的市場特性終究要表明,人為劃定只允許一部分產品進行自由市場交易是徒勞的。部分產品的市場經濟總會擴展為全部產品的市場經濟,進而擴展為包含一切生產要素的市場經濟。當人力要素終于可以合法上市交易時,公有制企業的市場化改革就觸及到了根本。因為任何一種人力資源只能以個人為載體:能夠走上勞動力市場、技術專家市場、經理和企業家市場的只能是一個個自然人,而再也不可能是抽象的“全民”、“國家”和“集體”。公有制企業的改革終究要回答以下問題:承認還是否認個人對其擁有的人力資源的產權,承認還是否認個人的人力資源產權可以轉化為非人力資本的產權。基于上述理由,應該把公有制企業的市場化改革定義為最終指向界定個人產權的改革。
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中,人力資本最為重要。企業家人力資本驅動了國企控制權的最終轉移,即從政府機構和官員手里逐步移轉至企業家手里,國企改革進程中開始有了“承包經營”的概念。這是當年國企改革實踐中獲得的一個重要經驗。
控制權必須輔之以一整套的制度安排。市場經濟的實踐表明:控制權交付一些人,須有另外一種權力去鎖定它。此權力在經濟學上被稱為“剩余索取權”,即對企業總收入扣除所有固定合約支付后的剩余額的要求權。產品銷售價值與固定合約支付之差構成“剩余”。這些“剩余”與企業家的決策努力相關聯,如果決策錯誤,則可能導致零剩余或剩余縮減。因此,可以設置期股、期權作為一種激勵機制。當然,激勵機制必須附著包括一整套商業道德和商業法規在內的防范機制,在最大限度內保證受激勵者利益與股東、雇員利益的一致性。
在國有凈資產增值部門中拿出一定比例作為股份,獎勵有貢獻的職工,特別是科技人員和經營管理人員,是一種更具優勢的解決方案。因為它照顧了歷史上的資產形成過程,注重企業家人力資本在資產形成中的貢獻。
一則產權故事:資產和資本可以一魚兩吃
周其仁講過一個十分通俗產權故事,在故事里,解釋了什么是“資產”,什么是“資本”,怎樣實現“資產和資本一魚兩吃”。
“資產”可以變“資本”。“資產”最淺白的意思,是可用的經濟資源。房屋可以住,田地可以種,機器可以開,因為它們都有經濟用途,所以都是資產。資產必須“有主”,才可能被好好利用。無主之物,誰也不愛惜,大家爭相濫用的結果,總是一塌糊涂。“資產”怎樣變“資本”?比如張三家的勞力多、地太少;李四家的勞力少、地太多,張三租種李四家的地,并且付給李四家一個代價。這個代價,對李四而言,當然就是一筆收入。但是這筆收入,不是來自李四自己的勞動所得,而是來自李四放棄利用自己承包地的權利。這時,李四家“資產”就轉為“資本”。資本是構成“獨立的”未來收入流的資產。就是說,李四放棄自種土地的權利、收取了“代價”,這部分被放棄自種的土地,就不再僅僅是可用的資源——資產,而且成為資本——可以源源不斷生產出租金收入流。
資產和資本一魚兩吃。話說20世紀30年代,上海錦江飯店創始人董竹君女士自述創辦的第一家公司益群紗管廠在日本飛機轟炸、逃難、市場騙局的重重打擊下近乎癱瘓,山窮水盡之際,一位叫張云卿的人“慷慨借給我一張二百畝紹興沙田地契,我憑此向一位為人直爽熱心的友人鄭素因女醫師抵押三百元”度過了難關。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董竹君靠什么度過這一劫?故事里的張云卿,看來對董的為人有基本的信任,不過他并沒有直接出錢相助,而是“借”出地契一張。就是說,資產轉手可以千變萬化。紹興的那二百畝沙田(江南薄地,不是好田),農民照樣耕耘其上,同時這200畝地的“所有權”卻可以借一紙契書,獨立流轉于上海,為企業家融資充當“過手”的工具。倘若問,董竹君度過了難關,在上海繼續她的事業,對于農民進城就業,是不是大有幫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是“一魚兩吃”了。二百畝沙田,在一個看得見的地方可以種植,在另外一個看不見的契約市場可以轉手融資,并行不悖,難道不是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