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琴 李學迎
(山東大學 社會學系,山東濟南 250100;山東行政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城市住房體制改革與傳統單位社區的底層化
王美琴 李學迎
(山東大學 社會學系,山東濟南 250100;山東行政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社會轉型和城市發展的進程中,傳統單位社區的演變被歸因為單位體制變遷的作用結果。而在單位體制的變遷過程中,住房體制改革是促使單位社區演變的一個具體的、直接的動力機制。住房體制改革通過將住房從國家和單位所有轉變為居民和職工所有,帶來了對產權的確認和擇居自由,導致了傳統單位社區的雜化,并使其演變成為住房商品化體制下城市空間居住分化格局中的底層聚集區。
單位制;單位社區;住房體制改革;底層化
20世紀 80年代中期,美國社會學家魏昂德 (Andrew G·Walder)關注到了中國社會所獨有的“單位”現象,展開了對中國工業企業中的工作環境和權威結構的開創性研究,其代表作《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影響了其后有關“單位”的眾多學術研究。魏昂德因此被學術界公認為是最早對單位進行系統研究的學者。此后,作為中國社會經濟生活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組織形態,單位以及以單位組織為基礎的“單位體制”或“單位制度”開始進入學術討論的視野。20世紀 80年代末,中國學者路風 (1989;1993)對單位的主要制度特征進行了概括并論述了單位制的形成和起源。他將單位制的形成歸因于社會主義中國對社會的重新組織,這是因為社會主義中國的建立使得之前社會中存在的商品經濟、市場關系、自由勞動、契約合意、私人資本以及社會結構自治都喪失了合法性,此時,產生于新時期的單位體制成為整個社會運轉的根基。
基于西方學者對中國單位現象的發現和國內學者對這一現象的理論界定,“單位”研究開始成為考察1949年以來中國社會現實的重要視角,圍繞單位和單位制展開的研究形成了一個經久不息的學術話題和領域,產生了豐富且具創新性的學術成果。20世紀 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改革與轉型的不斷深入,單位和單位體制本身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學者們不僅探討了單位和單位體制發展變遷的原因和過程,而且進行了大量具有關聯性和交叉性的研究,其中,單位與城市社區的關聯性研究就形成了一個新的熱點領域①田毅鵬、漆思:《單位社會”的終結:東北老工業基地“典型單位制”背景下的社區建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5年版。。
在單位體制下,中國城市的基本生活空間就是依附于不同類型的單位形成的單位社區,具有集中性、封閉性、自足性等特征。隨著單位制的變化,中國城市居民生活的傳統社區模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一現象和趨勢成為“單位—社區”研究領域的持續性課題。從已有的研究看,大多數是從城市社區建設與發展的角度出發,思考在新形勢下傳統單位社區的現實走向和可能性出路,因此往往強調由傳統單位社區向現代城市社區轉化的必要性和種種條件,而忽視了對傳統單位社區演變過程的探源與考察。在筆者看來,現有的關于單位社區演變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將單位社區的變遷籠統地歸因于體制改革帶來的單位體制的解體,局限于對單位體制轉變帶來的城市單位社區的轉變的結果分析,沒有關注到在變遷過程中,具體的制度變革對單位社區的作用機制,缺乏對單位社區演變發生過程的歷史考察和細致分析。這正是本研究的突破點所在,即發現并揭示影響傳統單位社區演變的微觀的、具體的作用機制。
具體來看,單位體制的變化其實包含了勞動就業制度、住房分配制度和單位福利制度等眾多方面的改革。而在這一系列變革中,筆者認為,住房體制改革是單位制發生變化的重要內容之一,因此也是單位制變遷帶來的傳統單位社區演變的重要作用機制。本研究將著重闡述城市住房體制改革與單位社區轉變之間的內在關系,深入剖析中國城市傳統單位社區變革現象背后的深層次機理,并試圖呈現出社會轉型的一種具體而微觀的動力機制。這一研究路徑的推進將通過來自于山東省某國有企業的一手調研資料得以實現。
從單位制的形成和功能看,資源的控制與分配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影響因子之一。體制改革前,單位制度是中國社會資源調控和分配的基本制度,尤其是在城市社會。就城市住房體制而言,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城市住房資源的控制和分配特征表現為國家對城市住房實行全面而直接的壟斷,通過單位作為中介實現對住房的再分配。這一住房分配模式是與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重生產、輕生活,重積累、輕消費”的發展戰略相配套而實行的“低租金、高補貼”的實物福利分配制度,即政府無償劃撥土地,單位出資建房,然后分配給職工居住,只收取極低的房租,住房的管理和維修養護責任也由政府和單位承擔。住房的這種自上而下配置是當時的社會成員獲取住房的唯一途徑,造就了人們在住房上對單位和國家的高度依賴。在當時的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下,這種以公有制為主導的住房實物分配體制是有效解決城市職工和居民住房問題的最好方式,較好地滿足了城市職工和居民的基本住房需求,保障了人們最基本的住房權利,體現了社會主義國家對勞動者改善住房的切實關心和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在計劃經濟時期,作為調控整個城市社會運轉的中樞系統,單位發揮的中樞功能不僅體現在經濟運行上,而且體現在城市空間的形成上,其中以單位為主體的住房實物分配體制的實行就對中國城市空間的塑造產生了直接影響:以單位為分配主體的城市住房在地理位置上通常緊挨本單位的生產空間且相對集中,這樣一來,中國城市中就形成了基于不同單位的社區空間,在這一區域之內,單位為其成員提供生活保障設施和教育文化衛生等福利設施,承擔城市中的大部分社會職能,食堂、診所、幼兒園、澡堂、文化宮等一應俱全,因此每一單位空間不僅是工作場所,還是居住場所,不僅是人們生產活動的區域,而且是人們生活休養的所在,由此形成了城市的基本空間單元——單位社區,其中,國有企業居民生活區是當時極為典型的單位社區。在計劃經濟時期,國有企業單位社區在功能上幾乎等同于一個小城鎮,在這樣的企業城鎮中,單位職工不出社區,所有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滿足,如此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自足的生存空間。這一生活的城市區域呈現的是滕尼斯 (Ferdinand Tonnies)筆下的那種溫馨的鄉村“社區”的景象:成員的同質性較高,以鄰里和朋友等關系相維系,人與人之間關系密切、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撫、富有人情味,具有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標,具有強烈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體制改革前,中國城市社會的空間結構基本上就是由性質、規模、位置等各不相同的單位社區組成的。
本研究的案例企業是一家位于山東省城的全民所有制大型企業,歷史悠久、曾經實力雄厚,在其最鼎盛的時期,全廠有職工近萬人。在職工住房問題上,20世紀 90年代中期以前,像其它國有企業一樣,該企業一直實行單位福利實物分房制度。職工住房基本上都是單位提供的,單位在工廠正門所向的馬路兩側建造住房,然后以相關標準分給職工,職工分到房子后并沒有獲得所有權或產權,只有居住權或使用權,但職工交納極低的房租,由單位每月從工資中扣除。在案例這樣一個典型的單位社區內共有四個職工宿舍區,住房類型復雜多樣,包括單元房、簡易樓和平房等,這里居住著該廠的職工和家屬,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娛樂,朝夕相處,互相認識,彼此熟悉,形成了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
適應特定時代經濟建設和發展理念的以公有制為主導的住房實物分配制度,雖然具有一定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集中性的住房再分配體制引發的問題開始不斷顯現出來。到改革開放初期,實物住房分配制度積累的問題已日益突出,如住房短缺、國家對住房建設的投入不足、管理落后、分配不公以及由此導致的腐敗和社會不平等,等等。城市住房問題的不斷加劇促使國家開始尋求新的住房政策,城市住房制度改革的意義正在于此。從起點上看,我國城市住房制度改革發端于對原有的“統一管理,統一分配,以租養房”的住房實物分配制度的調整,目標是將住房實物福利分配轉變為貨幣工資分配,最終實現住房分配的商品化和市場化。
在城市住房體制改革中,單位,尤其是國有企業,被決策者視為改革的重點,成為首當其沖的實踐主體。其改革的具體內容包含了公房出售、建立住房公積金和住房管理社會化等。其中,向職工或居民個人出售自管公房是國有企業房改的最主要工作,被視為啟動住房商品化改革的關鍵步驟,是住房改革的重頭戲和突破口。這一舉措也被學者認為是將企業的非生產性職能釋放出來而進行“存量分解”的國有企業改革思路的主要內容之一,即加快住房商品化的步伐,逐步促使住房歸職工個人所有①劉世錦:《中國國有企業的性質與改革邏輯》,http://lunwen.24en.com/qiye/2006-03-15/3746.html。。在這一過程中,住房被國家從集中化和壟斷化的體制中釋放出來,在屬性上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即從過去的住房為國家和單位所有轉變成為居民和職工所有,這一變化又引發了一系列的轉變,如國企工人從生產者到消費者的轉變,工人與國家或單位的關系從住房依附到脫離的轉變,以及人們思想觀念的轉變等等。在新的住房體制下,國家和單位不再承擔以極低房租向居民和職工提供住房的職責,而是要求人們像購買一般消費品由市場解決一樣購買住房,即以商品化和社會化的住房供給取代國家和單位的供給。在這一時期,均等化已不再是住房體制的主導邏輯,國家轉而通過提高住房建設的效率、增加住房供給量來滿足人們不斷增長的居住需求,并充分發揮市場在住房資源配置中的作用,將住房建設作為推動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
從案例企業的沿革看,城市住房體制改革后,該企業經歷并實踐了國家實施的關于城市住房制度改革的政策和方案,完成了從單位實物福利分房到貨幣化、商品化的住房配置機制的轉變。其中最為重要的改革方案就是向職工出售自住公房,實現住房從公有向職工所有的產權轉化。這可以說是像案例企業這樣的擁有大量公有住房的國有企業進行住房改革的主要內容,也是啟動企業住房改革的關鍵步驟。在案例企業,據筆者從該企業房管辦得到的資料,從 1996年開始實施房改售房工作,至調研結束共進行了四期房改售房工作,共有約 1500戶職工家庭響應房改購房政策,購買了從單位獲得的公有住房。通過四期房改售房工作,除極個別特殊情況之外,案例企業絕大部分公有住房被出售給職工。通過向職工出售公房這一改革舉措,該國有企業將單位的存量公房轉變為了職工自有的產權房,完成了企業住房的貨幣化改革,擺脫了住房實物分配制度下職工對單位住房上的依賴,確立了新的住房分配機制。
住房制度的改革構成了單位制發生轉變的一個重要內容,而且成為導致單位體制變化的一個動力機制,表現之一就是單位社區的演變。住房改革使住房發生了從國家和單位所有到居民和職工所有的變化,確立了城市居民和職工對住房的產權,而且使居民具有了選擇居住空間的自由,這就使得原來固定的單位社區人口可以流出和流入,導致了傳統單位社區面貌的變化。
在對社會轉型期單位制度的變遷研究中,有學者指出了城市單位體制演變的結果之一便是單位社區的雜化。所謂雜化是指原有單位社區的成員構成發生改變,由同質性走向異質性,雜化的動力是住房改革帶來的原有成員的搬遷和房屋權屬的改變等。雜化的具體過程又分為四個階段:房—人—權對應階段、居民構成雜化階段、房屋權屬雜化階段和房—人—權混合階段,經過這四個階段,原來“單一式單位社區”就演變成了“混合式綜合社區”②柴彥威、陳零極、張純:《單位制度變遷:透視中國城市轉型的重要視角》,《世界地理研究》2007年第 4期。。從筆者的案例企業看,雜化已然成為該企業單位社區的現狀。時至今日,盡管案例企業這一傳統的單位社區仍然通過居住的集中性得以維系,但筆者發現,其居民的構成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變化的動力主要源于兩個方面:
在過去的公有制住房體制下,國家和單位控制著城市住房的供應,單位實物分房是城市居民和職工獲得住房的唯一途徑,人們沒有擇居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住房作為一種稀缺資源總是存在供不應求的供給失衡,因此,一旦在單位分到住房后,職工很少愿意放棄辛辛苦苦熬來或弄來的住房而再去謀求新的職業。這一舊的住房體制將職工牢牢捆綁在單位住房上,限制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住房制度改革后確立的以居民所有為主體的住房商品化體制,為城市居民和職工自由選擇住房提供了基本的政策支持,同時住房改革使許多人獲得了現住房的自主權,這些都為單位職工遷出原單位社區實現向外流動提供了的可能和前提。因此,在擇居自由和貨幣收入成為獲得住房的最重要的因素的前提下,很多條件好的職工開始在單位社區之外尋找更適居的居住空間,稍微有點“市場能力”①李斌教授(2004)在對社會轉型過程中城市單位職工住房利益的分化研究中,引入“市場能力”這一概念討論職工住房利益分化的機制和表現。其所謂的“市場能力”(market abilities)是指個人具有參與市場交換的實際本領,或者個人能夠提供的參與市場交換的稀缺資源的價值量。在具體的分析中,這一能力是通過年齡、學歷、職稱、在崗與否和家庭總收入等五個變量或要素加以測量的。他的研究發現,城市單位住房改革激發了職工的“市場能力”,致使“市場能力”強的職工可以獲得更多的住房利益,其中,職工家庭收入是影響職工住房利益最大的市場能力要素,其次是職工在崗與否。在筆者的案例企業,“市場能力”強的職工的確具備改善住房的更大的條件和可能性,那些選擇離開居住環境不斷惡化的單位社區的職工更多的是那些家庭收入較高的職工。的企業職工都離開了這里,職住分離的現象開始出現。從筆者田野調研了解的情況看,許多職工依靠自身的努力或親屬網絡給予的經濟支持搬離了已經走向沒落的單位社區,選擇了社區環境更好、條件更便利的新的居住空間。
另一方面是非本單位的人口進入了原先相對封閉的單位社區,打破了這個傳統單位社區的同質性。
企業住房改革的一個核心內容是單位公房轉變為職工所有的私人產權房,住房改革帶來的住房產權的變化使得案例企業這樣的傳統單位社區經歷了從“房—人—權對應階段”到“房—人—權混合階段”的演變。在前一個階段,住房的產權歸單位所有,居民家庭中至少有一位成員是本單位職工,社區中的人際社交網絡主要靠工作關系聯結;在后一個階段,單位放棄了對住房產權的掌控,也放棄了對住房的管理和照顧,住房成為了一種“自由流動資源”,獲得住房產權的原社區居民對于房屋這一私有財產擁有了自由的處置權,其中包括出售和出租的權利。通過出租或出售住房,一部分職工遷出了單位社區,同時新的非本單位的人員會遷入,從而使得社區居民構成復雜化了,也使得傳統的單位社區從靜態、封閉的格局走向混合、雜化的狀態。筆者從田野調研中了解到,案例企業許多職工出于各種原因將房屋出售或出租給了本單位以外的人,其中有近四分之一的職工住戶已將住房改革中得到的這一套單位住房出售給了本單位以外的人,還有一些職工家庭將房屋出租給單位之外的社會成員,其中主要是城市流動人口。這樣的結果便是這一傳統單位社區的雜化和分解。由于地處城鄉結合部,許多城市流動人口和社會閑雜人員通過租住該企業職工的房屋進入這一單位社區,給原來的社區居民帶來了陌生感和不安全感。在筆者的訪談中,有居民表示現在的社區環境比以前亂了,“沒有安全感”,盜竊等治安事件也時有發生。
一位居住在二宿舍單元樓的中年女職工在談到自己熟悉的居住環境發生轉變時說:
本來這都是職工宿舍,現在有的出去買房子,把這個就賣了,所以現在人特別雜,關鍵是這一點,沒安全感。原來這宿舍特別好,都是工人,現在哪里的也有。現在都來買房子,什么人也有。有的一兩年不回來了把房子租了,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樓上樓下的亂扔垃圾,也是經常有矛盾。這樣我們的安全都沒有保障了。這里又是城鄉結合部。這是個問題,安全感沒有了。還有盜竊的事兒,外邊來的。
從工人的表達中,我們了解到了住房改革對這一傳統的單位社區的雜化作用,也看到了這一變化對他們生活的不良影響,而這樣的變化及其所帶來的后果在企業住房改革之前是不曾發生的。可見,案例企業單位社區的雜化與企業住房改革是有直接關系的,也可以說是住房體制轉變帶來的直接后果。
在社區雜化的基礎上,案例企業單位社區已經由昔日繁榮的城市空間演變成了一個新的城市底層聚集區。在對東北某國有拖拉機廠工人的群體認同和階級意識的研究中,學者吳清軍用“走向集體貧困”描述了國有企業單位社區的衰落現象。研究者在這樣一個昔日相對富裕的社區看到了查理斯沃斯(S imon J.Charles worth)在《工人階級經驗的現象學研究》(A Phenomenology ofWorking Class Experience)中描述的英國一個老工業區相似的情景:工人居住的羅瑟勒姆鎮就像一個死城,街道破落雜亂,工人失業,商業蕭條,工人無所事事,整日在大街上酗酒,生活沒有希望,年輕工人找不到工作,成群在大街上閑逛,犯罪率高升,教育落后,生活貧困,工人精神萎靡等等②吳清軍:《制度變遷與集體貧困:一個單位型社區 20年的轉變歷程》,《能力與貧困——中國城市貧困人口的個案研究》,香港社會科學出版集團 2007年版。。在筆者進行田野調研的案例企業,這樣的情景也是這個曾經輝煌的單位社區在今日的生動寫照。這樣一個不斷走向衰落的居住社區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凝聚力,除了工人們對此共有的輝煌記憶和懷舊情感,這樣一個生活空間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從案例企業單位社區目前的居民構成看,一部分是原單位職工,包括離退休的老職工;在企業改制過程中下崗失業的職工;仍在上班但工資收入很低且不穩定的職工。這些人經濟能力較差,許多下崗失業職工甚至成了在很大程度依賴于父母的養老金維持生活的“啃老族”,而在住房問題上,這部分居民不僅失去了改善的機會,而且面對城市高不可攀的房價,最糟糕的已經不僅僅是能不能改善的問題,而是他們與改善的預期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因此,只能選擇繼續居住在已經沒落了的、環境日益惡化的單位社區。另一部分是在城市中艱難求生的外來人口和流動人口。他們無力購買或租住位置、設施都比較好的社區住房,只能選擇案例企業社區這種城市中價格相對便宜而位置、環境和配套設施均不理想的住房。可見,有能力的居民選擇離開,留下來和新進入的居民主要是在經濟方面無力改善居住條件的底層弱勢群體。昔日充滿活力、希望和溫馨的單位社區已經淪落為城市中社會弱勢群體的聚集區,這里的居民由于缺乏社會流動渠道和居住流動能力,造成了這個傳統單位社區社會空間的凝固,淪為了城市中的“遺棄空間”①劉望保、翁計傳:《住房制度改革對中國城市居住分異的影響》,《人文地理》2007年第 1期。。
一名仍在廠里上班的一線工人在談到今后住房改善的話題時無奈地說:
想改善也改善不了了,沒這個經濟條件,條件達不到啊。廠里下一步要破產,我這六七百塊錢管什么用。這個紡織行業都不行了現在,原棉這一套都供不上,還得歇班,就六七百塊錢,吃飯快吃不上了,還買房子,根本就連想都不想。
一位退休的老工人面對城市高漲的房價如此感嘆:
現在買房多少錢啊,一個平方多少錢。現在不一樣,論地區,一類地區,二類地區和三類地區,分地區。地區越高,房價越高,地區越低,房價就低。現在一個平方有的都上萬,這還了得嗎,一個平方。你說說,一個房子,就算是 100個平方,你說得多少錢。你說一個工人,他上哪兒弄錢去買這個房子。國家現在弄這個,理解不過來,不理解。不和那時候似的。
從該企業的地理位置看,其地處城市中發展相對落后的區域。在社區環境方面,職工宿舍區呈現的是一副“臟、亂、差”的生活景象。在社區設施方面,沒有現代城市社區所具有的豐富便利的生活實施,街區兩邊零散分布著小雜貨店和衛生條件欠佳的飯館,沒有比較大的醫院和學校,沒有相對便利的交通網絡。這樣的居住環境無聲地言說著這個傳統單位社區的沒落。
此外,從該企業單位社區的后期發展看,盡管單位已經從房屋管理與維修等物業領域撤出,但目前尚無社會機構愿意接管該社區物業,由此帶來了這一社區管理的真空,以致居住條件惡化加速,對原單位居民的吸引力進一步降低,這就更加促使人們想辦法離開,進而加劇了該社區居民的底層化和空間環境的貧困化,形成惡性循環。今天雖然仍舊居住在這里的大部分還是原企業的職工,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仍然留在這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在訪談中,很多工人表示,如果有離開這里的條件和能力,他們是希望離開的。
通過住房體制改革我們看到,體制變革帶來的影響是全面而巨大的,既改變了人和物 (住房)之間的權利關系——從使用變為所有,也改變了職工和單位之間的聯系——由全面依賴變為只是工作上的關聯,還從物質空間上重新塑造了居民與社區的關系,在城市居住空間上造成了巨大的分化。Stuyk(1996)在對前蘇聯住房私有化進程的研究中指出,住房私有化加上對產權的重新確認,將成為重塑城市的主導力量。通過促進居民的流動,將實現住房與其居住者的要求更有效的結合②R aymond J.Struyk:Housing Privatization in the Former SovietBloc to 1995//GregoryAndrusz,MichaelHarloe and Ivan Szelenyi eds.CitesAfter Socialism:Urban and Regional Change and Conflict in Post-socialist Societies.Blackwell PublishersLtd,1996:192-213.。從筆者的案例企業看,該企業單位社區因具有住房流動能力的原住民的離開和城市底層群體的涌入和聚集而演變為一個在收入、消費、社會地位、品味等方面具有同質性的底層聚集區,由一個傳統的功能強大的單位社區演變為一個城市“灰色區”。這一底層化演變的結果可以說是直接源于城市住房體制的轉變,住房商品化使住房成為一種人們可以自主支配的商品,這事實上是形成了一種自覺的社會篩選機制,使得同一社區之內的居民帶有某種近似性,如經濟能力、社會地位、生活方式和文化品味等的相近,而不同檔次、定位的社區之間的差異則顯現出來。新社區的居民可能從屬于不同的單位和職業,但事實上,從居民的收入和生活方式等維度上看,選擇同一居住空間的人往往比單位社區更具同質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今天城市社會中發生的居住在同一住宅區內的居民在經濟收入、社會地位、文化背景、生活方式等方面具有相同或相似性的情況是一種“同質聚居”的現象,這是城市社會中不同階層的居民根據經濟收入等排他性原則選擇居住地時將自己置身于特定的社會群體之中,這不僅是現代社會中“符號”消費的結果,也是城市階層分化在城市空間上的體現③張雪筠:《住房商品化與中國城市階層空間分布的重構》,《理論與現代化》2005年第 2期。。
在承認單位體制的變遷對傳統單位社區演變的影響前提下,本研究致力于對這一過程的具體的動力機制的挖掘,因此,在對傳統單位社區演變這一主題的探討中,本研究進行的是一種近因分析,即直接的因果分析,具體研究路徑如下圖實線箭頭所示。

具體說來,筆者是在單位體制的系統化變遷中,關注到作為其重要組成部分的住房制度這一具體制度的變遷,并將住房體制改革這一變量引入到對單位社區演變的動態考察中,發現這一動力機制的內在邏輯在于,住房改革確立了城市居民的住房產權,并使房屋所有者有了選擇居住空間的自由,這就使得原來相對封閉同質的單位社區人口可以流出和流入,導致傳統單位社區面貌的變化。通過對案例企業的調研,筆者發現,住房體制的轉變帶來的對居民產權的確認和擇居自由直接導致了案例企業傳統單位社區的變化,住房改革之后,部分原來的職工居民遷出,外來的流動人口遷入,這一傳統單位社區內的居民構成已經雜化,而搬出去的往往是有經濟能力或社會資源的人,搬進來的往往是社會貧弱群體,因此,該單位社區演變成了一個底層聚居區。從中國城市空間的整體發展變化看,住房體制的轉變尤其是以居民所有為主導的住房商品化體制的確立后,整個城市居住空間發生了明顯的分化。用法國當代社會理論大師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的概念看,中國城市住房體制改革成為了改造和生產城市空間的一個重要機制,其結果便是形成了居住空間分化的格局,這已成為標識城市社會的一個基本特征,同時加劇了城市社會中業已存在的階層分化問題。而源于住房體制改革的傳統單位社區的底層化便是中國整個城市居住空間分化的直接體現。
F293.2
]A
]1003-4145[2011]04-0080—06
2011-01-05
王美琴 (1980—),女,博士,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講師,哲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師資博士后;李學迎 (1971—),男,博士,山東行政學院講師,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博士后。
本研究得到山東省博士后創新項目基金(200903097)與山東大學自主創新基金資助。
(責任編輯:陸影 luyinga12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