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書磊
從春節看文化
■ 文/李書磊

李書磊 1964年生,河南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央黨校副校長。致力于中國文學和文化建設方面的研究,在當代文學文化批評領域成果頗豐,被譽為著名的“第五代批評家”。批評著作有《關于精神》、《文人自視》、《學界面孔三種》、《嚴肅文學的生長點》、《投降與尊嚴》等篇章和論文集《雜覽主義》、《我觀世音》等;散文隨筆集有《為什么遠行》和《說什么激進》等。
春節終于安然地度過了20世紀,得以保存到今天,也真算是頑強得很。20世紀是革命的世紀,春節所屬的陰歷也在被革之列。從中華民國成立翌日,臨時政府頒令“廢陰改陽”,到后繼政府三令五申廢除陰歷,再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春節作為陰歷新年,自然也一度沉淪了。歷法上的興廢只是現代中國告別自己的傳統文化、采用西方文化的一個象征而已,而文化上的問題是不肯輕易屈就的。法令歸法令,民間依舊我行我素,照用陰歷、照過春節。陽歷的1月1日被老百姓稱為“陽歷年”而淡然處之,仿佛那只是個假年而不是真年,沒有過頭。
浩浩蕩蕩的革命竟然對付不了一個春節,作為文化批判家的魯迅自然是不滿意的。1929年官方禁用陰歷,反對聲盈天,可到底還是沒有禁住,一到陰歷的臘月二十三,魯迅就聽見爆竹到處畢畢剝剝地響。“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魯迅了然事情的癥結,保守無疑是國人的最本真性格,極小的一點改革,便會躁動不安,而且改革一兩,反動十斤,何況要革除舊風俗與守舊心理?況且二者都在“文化”之內,而要改革文化是很困難的。無獨有偶,另一位文化批判者陳獨秀的理論也落了空。陳獨秀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農業文化,它在工業社會不僅無用,甚至有害,是應該革除也必然會被革除的。
春節是典型的農業文化,它是陰歷新年,而陰歷俗稱農歷。陰歷的歲時與節氣都是因應農事的需要而設的,而且許多節氣的風俗都暗含著強化農業社會組織的目的。春節的習俗自然也同農業有關,諸如春節掛燈、放鞭炮是為了驅鬼。據我考證,所驅的那個叫“年”的鬼就是危害農業的鬼。古代春節的風俗不是掛燈與放鞭炮,而是將羊頭與殺了的雞掛在門前。據河南一位姓伏的先生解釋則知:春節“土氣上升,草木萌動,羊嚙百草,雞啄五谷,故殺之以助生氣。”后來“殺羊磔雞以厭厲氣”成了過春節的慣例,再后來“厭厲氣”附會成了驅厲鬼,而直接的掛雞掛羊演化成了象征性的掛燈放炮,但所驅之鬼仍是雞羊之類不利于莊稼的東西。
春節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不容懷疑,但它卻并沒有像陳獨秀所預言和魯迅所希望的那樣隨著社會的工業化而消失。今天城市中的生活早已遠離了農業,但市民過春節的興致卻也不見減少。那些居于海外唐人街的華人更是不事稼穡,而春節他們則是非過不可的。
就春節這件事而言,我們可以說一個民族的文化是有其恒常性的,一種文化風俗會超越其伴生的具體的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而流存下來,成為長久的傳統。它也許會不斷容納進新的內容,也許會同外來的文化共存并受其影響,但它卻不一定非得消亡。有時候一個民族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東西不是外來的東西所能取代的。盡管外來的東西也無可厚非,比如西來的陽歷年也不是假年,但它卻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取代春節。作為一個節慶,對于中國人來說還是春節更有感覺,更有氣氛。這是一個感情問題,一個血緣問題,一個心理認同問題。
本民族的傳統習俗與精神才可以寄托感情甚至寄托人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汲取外來的新的文化是必辯的,且新舊不妨共存。魯迅后來也感到“只有這僅存殘喘的廢歷’或‘古歷’還是自家的東西,更加可愛了。那就格外地慶賀——這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話,輕輕了事的”。何況現在的春節還越來越融進了現代生活內容,承擔起一些現代文化功能,甚至還可以作為“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的一個范例。
說起“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這是個一言難盡的話題。古老的文明如何向現代化整體轉化,怎樣才能有創造性,幾代人討論了一百多年,竟然無果。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生活一直在經歷著真實的變遷,我們的文化一直在進行著自然的選擇。一些東西留下了,比如春節;一些東西作古了,比如皇帝。當然還有更多新東西出現了,比如自由戀愛、原子彈與因特網。我們在百余年間經歷了幾乎是脫胎換骨的變化,但也沒有變到非我的程度。當然一直有人在提醒著文化危機,外來文化的壓力使得我們自己文化的創造空間愈加逼仄。我也是一個危機論者,但我不是一個悲觀論者。我以為強大的外來文化恰足以砥礪我們的心志,開闊我們的情懷,豐富我們的材料,可喜而不可怕。一種文化如果沒有外來挑戰反而會在封閉中走向凋敝。一點視挑戰為機會的豪氣還是很重要的,氣盛運即不衰,而那種因恐懼而生的自閉與自縛才是一種敗相。沖突就沖突,融合就融合,競爭就競爭,有從孔夫子到魯迅的文化立在背后,我心里坦然得很。
(編輯/張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