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科
吳文科: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相聲在當下的發展出現了長時期的持續低迷,這是不爭的客觀現實。相聲界為改變此等現狀做出了種種積極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包括近兩屆CCTV電視相聲大賽在推新人、出新作方面的不懈努力,體制內外的一些相聲從業者堅持在小型場所直面觀眾常年演出各類節目,等等,對于吸引社會各界關注相聲發展的熱切眼球,堅守相聲砥礪自身藝術的專業陣地,無疑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然而,冷靜地審視這些努力,也毋庸諱言,上述各方的種種作為,依然沒有在根本上取得理想中的效果。深受廣大民眾喜愛的相聲藝術之在當下的創演實踐,還沒有獲得相應的藝術聲譽和社會影響。
相聲與傳媒的互動關系,可謂觀察相聲在當代創演發展的一個風向標。生活在科學技術無孔不入的現代社會,包括相聲在內的傳統藝術的生存與發展,無不受到傳播方式的極大影響。如所周知,曾幾何時,廣播與電視的興起,極大地刺激著相聲的創演,迅猛地推動著相聲的發展。特別是一些精品節目和杰出人才,藉此得以迅速走紅。“一夜成名天下知”的傳播效應,給那些有準備的精品力作和杰出藝術家,提供了極為難得的絕妙成功機會和充分展示自身實力的廣闊舞臺。同時,廣播和電視也在改變傳統的藝術傳播方式的過程中,解構以至顛覆著相聲創演的原有生態,助長乃至制造著飄搖浮躁的從業心態,相聲發展所需的正常秩序與內在規律,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全被打破。從最初的歡欣亢奮,到后來的無所適從,再到當下的迷茫彷徨,大部分的相聲人就是在這樣的心路歷程中,走過了一段既隨波逐流又很不甘心的現代相聲創演與傳播之路。更為令人痛惜的是,行業內部的分配不公和專業團體的行當不全等等影響藝術生產的倫理性異動,使得原本形成的專業腳本創作隊伍,也基本上走向解體乃至趨于消亡。相聲藝術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內,經歷了新中國長時期的時代哺育,而使自身創演的專業分工終于出現精細與發達之后,重又回到了“自編、自導、自演”的“小農經濟”時代。再加上強勢的現代媒體在助推其“走紅”的同時,也粗暴地干預乃至改變著相聲創演的發展路徑。一時間,相聲創演的獨立地位和自主精神,重新遭遇到當年為著糊口生存而不得不寄人籬下的被動境地。變相逢迎和被迫媚俗,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一些創演的實際動因。整體創演滑向低迷并遭遇到普遍的批評和詬病,因而在所難免。
終于,在時間進入21世紀之后不久,一些具有獨立思考和敬業精神的相聲人,決心通過自身的努力,著手扭轉和改變此等面貌。特別是為著消除電視綜藝晚會對于相聲吸納利用中的“削足適履”現象,自覺地喊出了相聲創演要“回歸劇場”的實踐口號。之后一個時期,為爭上電視而創演的驅動力相對削弱,電視上的相聲節目相對減少;體制外的部分相聲業者甚至起碼是在產業經營的意義上取得了相當的利益與聲名;相聲節目爭上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熱情與努力,也出現了可貴的冷靜與理性。大家逐漸認識到,為上電視創演和為“春晚”創演,不是相聲發展的主流與全部,電視傳播“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雙刃劍”效應,要求相聲的創演必須回歸自身的藝術傳統,走符合自己特點的獨立發展道路。盡管這種“自覺”多少含有一些“非此即彼”的實踐偏頗,但與一味地為著上電視而必須要在很短的幾分鐘之內讓人爆笑,從而難免“為笑而笑”地“胳肢性”創演;或為各類專題晚會天天趕寫“命題作文”,由是而使創演的節目成為“今天寫,明天演,后天丟”的“快餐垃圾”,等等實際上是屬“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任人宰割”局面相比,畢竟有了一些屬于自己的獨立追求。也正由于如此,相聲對上央視“春晚”的需求與追求,便在客觀上讓位給了諸多曲藝演員串演的喜劇性“話劇小品”。
但是,電視作為現代社會大眾傳媒的強大威力和傳播魅力,畢竟還是不可抗拒的!就在21世紀剛剛走過頭10年的歷史當口,相聲界對于電視包括央視“春晚”,重又煥發出別樣的熱情。除了之前依然參與“春晚”創演的少數相聲人,更多的相聲業者又開始注重上“春晚”了。最為明顯的例證,就是堪稱領軍人物的相聲界老將姜昆,在最近的兩屆(2010年和2011年)央視“春晚”上,再次回到海內外觀眾的視野之中,通過占領央視“春晚”這塊“廣告效應”無比巨大的演出陣地,重又承擔起借助電視弘揚相聲的現實重任。
應當說,這種“回返電視”的創演努力,是有一定成績和起色的。特別是2011年央視“春晚”上,由方清平和趙福玉創作,姜昆等人改編,姜昆、戴志誠、李偉建、周煒和鄭健聯袂演出的群口相聲《專家指導》,由于在很大程度上貼近現實生活、貼近群眾心理、貼近社會實際,將思想的觸角伸向了社會人群的深層土壤,給相聲藝術的審美創造找到了較為堅實的生活支點,喚起了不少觀眾的欣賞聯想,取得了可喜的創演成功。也給相聲走出當下困境,提供了一些可資借鑒的實踐啟示。
首先,《專家指導》的創作選材比較富于意義。作品抓取當今社會現實生活中與民生息息相關的熱點問題,包括如何保健養生、如何理財致富、如何愛好收藏和如何培育情感,作為藝術審視的創演對象。所切入的角度,則是相聲藝術特有的“正事反觀”:不是正面地告訴觀眾應該如何生活,而是從反面來警示觀眾不應當怎樣生活。亦即通過揭露、諷刺和批判現實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各種偽專家利用人們提升生活品質的迫切心理進行坑蒙拐騙的卑劣伎倆,來制造“包袱”、生發笑料,形成了臺上臺下交集互動的藝術對話與審美溝通,引發了人們科學打理幸福生活和高品質追求人生理想的思想共鳴。這種深入社會生活客觀實際、敏銳汲取現實生活思想養料的創演姿態,啟示我們:只有從關切廣大普通民眾的日常苦樂出發,將自身的勞作融入億萬百姓的心靈深處,藝術的創演才會深接生活的地氣而帶來成功的可能。同時啟示我們:好的選材是成功的一半!之前較長的一個時期以來,相聲藝術之所以發展相對低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題材的選擇普遍遠離生活的實際,話題的演繹常常無關人心的痛癢,主題的追求缺乏藝術審美的社會心理基礎與人文關懷的思想批判鋒芒。即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沒有拿出深入生活的切實姿態,沒有關切社會變革的現實矛盾;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有意回避;無法使自身藝術的思想觸角伸向生活的熱點、指向社會的焦點,無法使相聲藝術特有的思想鋒芒對準人生的痛點、關注變革的難點,因而難以形成引人關切的視點與審美創造的特點,較少贏得社會和民眾對相聲藝術的熱切眷顧與深切尊重。藝術創演雖然不能媚俗迎合趕熱鬧,但缺乏關切、喪失熱情、放棄思想、沒有擔當的創作和表演,肯定得不到應有的關注與社會的尊重,也無法贏得欣賞的喝彩與審美的共鳴。而這,正是包括相聲在內的藝術創演通過深入生活并根植生活,贏得自身社會價值與審美生命的現實邏輯與內在理論依據。
其次,《專家指導》的主題和立意比較鮮明和健康,具有較強的思想力量。不論是對“養生專家”不負責任的深刻揭露和對“理財專家”不擇手段的幽默批判,還是對“收藏專家”不著邊際的巧妙諷刺與對“情感專家”不安好心的無情抨擊,看似態度溫婉,實則寓意辛辣!從一開頭“捧哏”兼“膩縫兒”的“專家說了:西服代表世界,大褂代表國家,兔年服裝特點:混搭!受累給評價一下”,而“甲”接“兔年穿混搭”、眾“合”“姜昆變傻瓜”的“假托”式暗諷;到接下去采用幾位偽專家輪番上場“現身說法”的“摹學”式揭露,包括對“愛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的“養生專家”所進行的“正話反說”式輕松調侃,對“理財專家”“只要錢,不要命”理財口號的辛辣諷刺,對“收藏專家”靠“埋”造假的巧妙揭露,對“情感專家”亂編八卦的無情批判;以及后面采用“順口溜”式的“諧音頂針”所進行的“三翻四抖”式強化展示,均使各類偽專家的無行操守和丑惡面目,得以充分地暴露和幽默地揭示。同時,由于采用的是“順勢暴露式”的“展覽性揭露”,因而在辛辣諷刺各類偽專家的同時,也實際上同情、揶揄、警醒并規勸著盲目熱衷和一味迷信所謂專家的“受害者”,即“捧哏的”所代表的各種人等。從而將對消除偽專家的思想警示,同時引向了現場和電視機前都在聽賞這段相聲的觀眾,撥動了全社會都來反省何以會大量出現各種偽專家的現象,促使我們共同思索杜絕各類偽專家的社會治理處方與大眾應盡的責任。而離開了大眾的盲目迷信,所謂的專家就會失去行騙的市場。換言之,只有徹底鏟除滋生助長各類偽專家的社會土壤,我們的生活才會充盈道德的空氣,灑滿誠信的陽光!這種富含人文關懷的主題追求與審美立意啟示我們:包括相聲在內的一切文藝創演,只有站在公眾的立場上,占據思想的制高點,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謳歌美好,倡導誠信;敢于為大眾代言,善于為百姓抒情;以此將自身的發展繁榮與社會的健康進步聯系起來,將自己的榮辱成敗與民眾的幸福理想聯系起來,才會贏得受眾的尊重,擁有成功的可能。
再次,《專家指導》的創作構思比較巧妙,結構手法比較嫻熟,節奏處理有機緊湊,語言表達簡潔明快。盡管是為央視“春晚”量體定做的“命題作文”,但由“拜年”切入的起承轉合,思路簡捷流暢,條理比較清晰;對各類偽專家進行揭露、諷刺和批判的藝術表達,層次遞進有序,節奏回環分明。為在不失輕松幽默的氛圍中使各類偽專家“暴露”和“出丑”,從而達到諷刺、批判與警示、規勸,即臺上臺下互動思考的雙重目的,先后采用“輪番展示”與“諧音頂針”銜接貫通的“三翻四抖”式手法,較好地顯示了相聲藝術的審美優長,演來發人深省,聽著引人入勝。尤為可貴的是,該節目的創演,屬于比較典范的“群口相聲”。雖然“捧哏”兼“膩縫兒”的作了些許服飾上的造型化妝,其它四位“逗哏”的演員也有著相應的行當分工,即不同類型偽專家的假托式“代言模仿”,但從不時穿插出現的“跳出”式說表即“合”聲說表去看,節目的體裁結構,并沒有離開以演員的本色身份進行“敘演”的本體特征,從而遠離許多雖然標示為“相聲”而實屬人物代言的戲劇小品式“扮演”弊端。而緊扣內容表達的實際需要選用相應技巧,使形式與內容達到較好統一的創演格范,更是對當下許多所謂的“相聲”創演“為笑而笑胡胳肢”和“為唱而唱亂搭車”等炫技偏向的有力反撥。可見,按照相聲的藝術格范進行創演,并使方法和技巧的采用與思想內容的表達有機地協調和統一起來,才是合乎相聲藝術發展規律的創演正道。
當然,如果站在更為理想的角度去看,該節目的創作與表演,也還存在著一些遺憾、不足乃至不該出現和存在的“硬傷”。比如,還可以通過進一步的充實與打磨,深化和升華作品及節目的思想與主題。比如,目前對于偽專家現象的諷刺與批判,尚且停留在現象揭示的“暴露”層面,未能上升到形象塑造的“審美”層面。亦即對于假冒偽劣現象的審美表現,未能通過對于典型形象的生動塑造,概括、提煉、抽象并最終體現為具有相聲特點的經典審美符號。再如,作品和節目的后半段,采用“順口溜”式的“諧音頂針”之排比表達,不免失之簡單化且使整個節目給人“頭重腳輕”的欣賞感覺。從主題表達與思想升華的角度去看,就是只提出了問題,僅展示了時弊,卻沒有諷刺和揭露深層的因由,更沒有挖深和批透產生的根源;從而也削弱了節目的思想力量,喪失了成為經典的機會。另如,該作品的標題或者說節目的名稱表述,有一個不易察覺的“硬傷”,那就是“專家指導”的文字標示,應給“專家”二字加上引號,以示其所指代的含義與真正的專家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正如作品在結尾處的點題之語所示:這里所說的“專家”,實為“偽專家”!而相聲界對于此類題材和主題的作品創演,向來有著自身的特殊傳統,那就是采用“如此……”的標題方式,來表明和區別說演指代的事物并非字面標示的含義,而是另有所指,并且通常是持否定與批判的態度。
之所以會出現上述不足或者說遺憾,原因可能很多,但最主要的,恐怕也是明擺著的,那就是,為央視“春晚”作“命題作文”式“主題創演”的嚴苛時間限制與現場效果要求。盡管所有的藝術實踐,從某種程度上講,都是“戴著鐐銬的舞蹈”,但如果不是受著自身格范的“鐐銬”約束,而是為著外在需求的“妥協”俯就,就等于偏離了藝術創演的常態與本分。這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不自由,毋寧死”的人間俗話所蘊含的生活哲理。而藝術的生命,由此來看,又何嘗不是如此。好在,相聲乃至整個曲藝的創演,有一個十分優良的歷史傳統,那就是:“一遍拆洗一遍新”。如果不愿去走“狗熊掰苞米”的蠢路,也不甘心于隨波逐流地制作“快餐垃圾”,就在更加高格的藝術追求中,通過傳統演出場所直面觀眾的長期現場砥礪,沿著曲藝創演千錘百煉的創演傳統,于此基礎上進行反復地修改和不斷地打磨,進一步完善形象的塑造,大力充實思想的內涵。相信這個作品及節目,完全可以逐步成熟而為一個時代的經典。當然,為了演出打磨和傳承傳播的方便,也不妨將目前“群口相聲”的體裁,改為“對口相聲”的樣式,來進行“一遍拆洗一遍新”的反復錘煉。關鍵要看該節目的創演者及其有興趣搬演該節目的相聲界同道,于此秉持怎樣的藝術操守和審美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