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寶森/文
為什么后金融危機時期仍然危機不斷?
■ 陳寶森/文
按照美國官方口徑,美國金融危機結束的時間,應當從美國經濟止跌回升的2009年6月算起,此后進入后金融危機時期。事實證明,危機爆發后,資本主義各國經濟和財政所走過的道路都很坎坷。歐洲爆發了主權債務危機,美國白宮同國會之間發生內訌,造成財政僵局,險些導致債務違約,現在經濟雖然還在增長,卻不排除二次探底的可能性。
當今資本主義各國出現的危機原因各不相同,但基本矛盾是一致的。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市場機制創造財富有很強的能力,但分配財富不公,兩極分化,這是問題的根源。現代資本主義找到了一個緩和矛盾的途徑,就是一方面通過抓科技創新,開拓市場,提高生產效率,另一方面發展社會福利,建立安全網,用這套辦法來緩和社會矛盾。但是科技革命有自己的規律性,重大技術突破并非唾手可得,所以單憑這一套辦法還不能解決問題。于是資本主義精英們又設計出一系列調節手段。其中較有效的有,一是經濟全球化,區域化,二是金融自由化和高杠桿化,三是國家財政債務化,赤字化。這“三化”是自20世紀后半葉以來西方國家為實行對外擴張,謀求利潤最大化,提升競爭力,緩和國內矛盾而采取的新戰略和策略,并且取得一定成效,但它同時也是雙刃劍。金融自由化和高杠桿化是金融危機的淵藪,其弊端已在2007年的金融危機中顯示出來。另外“兩化”也逐步暴露出不少新的矛盾和問題,甚至導致新危機。因此圍繞這些問題研究其特點和走向是有現實意義的。
經濟全球化和區域化最先發端于美歐國家,其目的是在全球范圍內通過生產要素的重新配置,揚長避短,提高企業的競爭力,實現成本最小化和利潤最大化。經濟區域化與全球化異曲同工,以歐盟實施最為成功,其目的是通過實行區域經濟一體化,使資本、勞力、貨幣在區域內自由流動,獲得可與霸權國家相抗衡的政治經濟區域優勢。然而經濟全球化和區域化都是雙刃劍,解決了一些矛盾的同時又暴露出新的矛盾,甚至成為導致危機的種子。
美歐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都是全球化和區域化的最大受益者。拿美國說,自20世紀90年代加緊推行經濟全球化以來,通過跨國投資、加工貿易、服務外包等一系列全球化措施大大提高了企業的競爭力,使企業賺得缽滿盆滿。美國一些最成功的大公司,如蘋果、沃爾瑪、GE、谷歌,無不因實行全球化而獲得巨大成功。美國的商品市場也因獲得來自發展中國家價廉物美的產品而使消費者大受其益。
但是經濟全球化和區域化也導致了新的矛盾和沖突,并導致反全球化運動的勃興。最突出的一個主題就是這些國家失業工人所抱怨的“就業流失”。應當說,盡管這些國家所發生的就業困難并非完全由全球化所導致,卻也不能不說全球化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全球化過程中,發展中國家有若干億勞動力參與了全球生產,世界上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勞動力在全世界的重新組合,引發了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調整和生產區位的轉移,由此帶來兩個明顯的結果:一是,在發展中國家方面一旦與發達國家的資本、技術相結合就爆發出巨大的生產效率,使其經濟得以騰飛;二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勞動力市場受到了巨大沖擊,使得就業情況惡化。由于西方在全球化過程中總是占領著高端產品市場,需要的是高素質的勞動力,因此就業困難更多地落在低技能的勞動者身上。
美國后金融危機經濟復蘇階段出現的所謂“無就業復蘇”就是這種困難的具體表現。其實這種現象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歷次經濟復蘇中已經出現,不過這次更加突出而已。筆者用民間有勞動能力的人口同就業人口的比率,研究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十次經濟衰退中的就業狀況,發現如果把長期找不到工作自愿放棄就業的受挫者包括在內[1],就可以看到復蘇過程中就業缺失的問題越來越嚴重,直到90年代出現所謂的“無就業復蘇”,具體的數字是:20世紀50年代兩次衰退,從高峰到谷底平均9個月,就業從高峰到谷底為5.5個月,說明就業的回升比經濟復蘇快;60—80年代五次衰退,經濟從高峰到谷底平均11.8個月,就業從高峰到谷底平均16.6個月,說明就業回升已經滯后于經濟復蘇;90年代到2007年兩次衰退,經濟從高峰到谷底平均8個月,而就業從高峰到谷底則平均為36個月,說明就業回升已大大滯后于經濟復蘇;這次大衰退,經濟從高峰到谷底18個月,而就業從高峰到現在已是51個月,還沒有見底。這種無就業復蘇與國際勞工就業的結構性變化有重要關系。在美國,這種無就業復蘇的受害者多是最弱勢的群體。美國的失業統計說明,2010年勞動者平均失業率按小口徑算(不包括自愿放棄就業的受挫者)是9.6%,其中白種人是8.7%, 16歲到19歲低技能的年輕人失業率竟高達25.9%,而這一數字在1982的衰退年只有23.2%。這是同90年代以后的全球化相關的一個證據。
這種帶有結構性的無就業復蘇是此次美國經濟復蘇乏力的重要根源。復蘇開始至今已兩年多了,美國卻仍有1400萬失業人口(按大口徑算近2000萬),失業率高達9.1%, 這直接導致美國消費疲軟, 樓市持續下滑,對外部沖擊抵抗力低下,股市狂泄,二次衰退的可能性上升。
奧巴馬政府雖然注意到就業問題的重要性,并出臺了一些措施,但效果甚微,說明藥不對癥和力度不足。如果不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這次無就業復蘇可能會持續若干年,在此過程中美國經濟即使不二次探底,也會增長乏力,并成為奧巴馬爭取連任的絆腳石。
在歐洲,近期發生的挪威慘劇說明了極右勢力對經濟區域化、一體化所造成的外來移民蜂涌而至的現象深惡痛絕。這種右傾思潮對歐洲的一體化進程是很大的障礙。無論是美國的無就業復蘇還是挪威的反移民傾向都說明全球化和區域化有使階級利益沖突加劇的一面,如果解決不好就會導致全球化和區域化的倒退,這對世界經濟的發展是不利的。
盡管美國憲法允許赤字,但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美國當權者并不主張財政赤字化和債務化,除非在戰爭等非常時期,這是亞當·斯密小政府低稅收的指導思想。赤字財政由小羅斯福開其先河,凱恩斯主義進一步將赤字財政理論化。但凱恩斯推行赤字財政是有條件的,就是要使經濟平衡發展,彌補需求不足的缺口,而并不是無條件地一味借債,造成經濟失衡。
美國借債成癮是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由以下幾個因素導致:一是隨著經濟現代化的發展和大批弱勢群體的出現,需要由政府提供公共服務,建立社會安全網,否則社會就會發生內爆。而美國的資本家極力反對增稅,既不增稅,又要建立安全網,還要擴大軍事開支,因此只有推行赤字財政。二是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牙買加協議把美元定為國際儲備貨幣,但把美元與黃金脫了鉤。這樣一來,美國搞赤字財政就利多弊少。利多是因為:第一,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加上美國債券沒有發生過違約,使它贏得了國際信譽,美國政府發債總會有買家;第二,債發多了,不必擔心發生債務危機,因為美國自己可以發行美元,購買債券,其最壞的結果無非是美元貶值,不需要美國拿出真金白銀;第三,美元貶值的結果是使美國的負債縮水,而使美國持有的外國資產升值,其結果可以把美國的外債總額沖銷掉很大一部分。這樣一來從20世紀70年代迄今,除了克林頓時期出現過當年財政結余,其他年度的預算都有赤字,但大小不等,而以共和黨的里根和小布什為最。
在里根和小布什執政時期,因減稅而導致的財政赤字變成了把社會財富轉移給大資本家的有效工具。美國的貧富懸殊和兩極分化的不斷加劇是造成赤字財政減稅的原因之一,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初次分配導致的資本的日益集中,赤字財政扭曲了公正的分配。關于這種扭曲,巴菲特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談話。他在要不要給大資本家繼續減稅的辯論中說,因前總統布什在任時期實施的減稅措施,使得他(指巴菲特自己)所享受的稅率是辦公室所有人中最低的,甚至比“電話接線員”和清潔女工都要低(在2011年的另一次講話中他說根據去年的報稅單,他的所得稅率是17.6%,而他的20個雇員平均稅率是31%)。巴菲特認為“稅收制度不應當這樣運作”。他認為美國應當加大對富人的征稅力度。理由是“我們需要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20%的資金做一些我們認為這個國家應當做的事情。這筆錢必須有人來出”,“如果你不向我這樣的人要錢,又怎么能向那些餐館侍者要呢?”巴菲特的講話對要求為富人繼續減稅的人猶如當頭一棒。巴菲特是富豪中的開明分子,顯然富豪中贊同巴菲特觀點的人并不多,連國會里的人都說他是在“嘩眾取寵”。
美國的財政債務化從理論上說似乎是可以取之不盡的。美國有的經濟學家表示,美國的國債券也是一種產品,這種產品是可以同愿意買它的人平等交換,因此發債是可以無限的,美國不必擔心債務危機。但是這次標普為美債降級一事說明:雖然美國國債從未違過約,也有不違約的手段,但是美國兩黨的政治內訌卻有可能導致違約,從而引發債務危機,并由債務危機再次引發經濟危機。這是這次美國因提高赤字上限僵局,標普給美國國債降級所帶給我們的新啟示。
美國的民主、共和兩黨斗爭折射出來的是大資本和人民大眾的矛盾和斗爭。
奧巴馬上臺是羅斯福執政以來資產階級改良派的暫時勝利。他推行的醫療改革、金融改革,雖然尚未完全落實,但已經觸動了大資本和與之相關利益集團的利益,因此遭到了重重阻力,這次國會的赤字僵局,凸顯了這種矛盾的激化。美國此次的債務危機焦點十分明確,共和黨反對向大資本增稅,民主黨反對削減福利開支。前者是大資本的利益所在,后者是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當前有人評論說,美國的財政問題是福利太高所致,對這種說法要加以分析。誠然,美國的福利制度有不合理的因素,美國政府目前社會福利和安全網的支出要占財政支出的一半以上,但是美國的福利并不是發達國家中最高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由于經濟的高度集中壟斷,造成社會問題,出現30年代大蕭條和21世紀大衰退這樣的社會災難,必須由政府通過辦好公共服務,來穩定社會、發展經濟,過度削減公共服務開支是與現代社會發展的需求背道而馳的。巴菲特說得對,美國現在需要拿出GDP的20%來辦一些必須辦的事,整頓基礎設施、解決無就業復蘇問題都是需要政府做的事情,僅僅依靠市場是不夠的。奧巴馬強調解決美國失業要靠振興美國制造業,讓跨國公司回到本土來經營,以便留住就業,這種觀點看似有道理,也確有幾家大公司回到美國,做了點表面文章,但這條路從長遠來看是行不通的。因為企業必須盈利,如果勞動成本在生產成本中所占的比重過高,企業就無利可圖,這與是否愛國沒有關系。現在也有人用封建社會時期的小政府,以及資本主義初期的小政府,同現在的政府開支做對比,用以說明現在的財政支出不合理,這是不考慮社會發展階段特征的陳舊觀點,是不足取的。
從2010年中期選舉以后,美國國內利益集團的博弈形勢看,目前大資本略占優勢,奧巴馬的權力受到很大限制,如果不能連任,金融危機后的各種改革有可能會大打折扣,甚至流產,由資本貪欲而引起的各種危機在美國仍然會不斷重演。雖然美國的超強地位還不會很快衰落,但是其軟硬實力會在不斷的危機中逐步削弱。在中美的合作競爭中,中國必須時刻警惕各種危機的發生,立足于辦好自己的事情,利用好重要戰略機遇期,實現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宏偉目標。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
(責任編輯:劉娟娟)
[1] 到目前為止美國的失業人口按統計口徑約為1400萬人,失業率9.1%。其實這是一個不準確的數字。因為它沒有包括那些因長期失業而不想再找工作的受挫者(discouraged)。如果加上這部分人群,美國2010年的失業人口應當不是1400萬而是1946.3萬 (多50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