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的溫度

●王克楠

1

天空多云，云下的我，來到了成都的杜甫草堂，前來瞻仰先生的瘦。先生果然很瘦，他的塑像就坐落在草堂柴門里。精瘦的手，輕輕地撫在膝上，我怦然心熱，緊緊地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先生的手，一下子就接通了唐朝的溫度。

眼前的杜甫草堂雖然經(jīng)過歷代修葺，還基本保留了原來的簡樸，一如杜甫先生的人品。我一直想見一見先生真實的樣子，在草堂，如愿看見了清人張駿摹刻的“詩圣杜拾遺像”，用的是南熏殿版本，南熏殿是唐代長安皇宮興慶宮別殿，收藏歷代圣賢圖譜，摹刻來自皇家的藏典，應該是可靠的。

草堂就是草堂，不是別的什么。李隆基在早期積極有作為，在位期間，推行新政，整肅吏治，使得唐帝王進入“開元之治”，對于“開元之治”時代的美好，杜甫有詩歌贊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稟俱豐實”。杜甫是一個一心想為國家做事情的知識分子，他一定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開明皇帝，真誠地發(fā)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感嘆。

人都會犯錯誤，皇帝亦然，李隆基這個曾經(jīng)有作為的皇帝，難于逃離其他皇帝的毛病——因色誤國。從史書看，楊玉環(huán)確實是一個姣好女子，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感情也確實是真摯的，但是，作為一個皇帝，感情的美好不能和政治的作為產(chǎn)生磨礪，可是，生氣勃勃的李隆基畢竟纏綿了，不再盡心朝政，生理的欲望日益損害到國家的前程。天寶后期，唐代社會雖勉強維持著表面的繁盛，卻已處處埋伏危機，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快要從樹上掉下來了。

唐朝，那是一個怎樣令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驕傲和傷心的年代啊，在中唐，仿佛一切的故事都發(fā)生了，從天堂到煉獄，百姓的生活是這樣，像杜甫這樣的有良知的讀書人更是這樣。常言道，當局者迷，皇帝是局內(nèi)人，杜甫是局外人，曾經(jīng)火熱的杜甫遇到了冰雪，他的眼睛很清澈，《兵車行》的創(chuàng)作標志著杜甫詩歌的轉(zhuǎn)變。

傷心欲絕和纏綿飄搖，像是一個神秘的繭子，杜甫就被裹在這樣的繭子里。

2

2010年的隆冬季節(jié)，草堂一帶依然綠樹成蔭，這要感謝成都——這個錦官城，草堂顯然是適合于修養(yǎng)身心的。我知道，草堂里有先生的愜意，也有先生的憂慮，草堂收藏了先生的魂，至于他的軀體，已經(jīng)遠投到遙遠的湘江了，在那里，他和他的先輩屈原先生同化為魚，自由地游在湘江。雖然杜甫的“憂國”之心，較之屈原是有區(qū)別的。屈原的愛國之情的根基是“愛君”、“愛山河”，而杜甫的憂國，扎根于“憂民”的豐沃土壤。

我千里迢迢越過許多山，涉過許多江河來探望杜甫草堂，眼前的草堂，有梅，有桂花，有竹，有楠木，這些都是先生的心愛植物。植物是通人性的，梅可寄志，竹可養(yǎng)氣，桂花沁肺腑，楠木質(zhì)硬，可寄托先生未曾實現(xiàn)的志量。讀杜甫的詩，讀來有一點點的苦，苦的深處，站著這位不可逾越的詩圣。與草堂里的那些植物所象征的意義所比，杜甫本身就是一種植物，一棵長在民間的苦楝子樹。樹是苦的，但是根深葉茂，生命力頑強。

在長安滯留的十年，他偏偏考試不第，為了求官做，杜甫不得不奔走于權(quán)貴門下，作詩投贈，希望得到引薦。此外，他還多次向玄宗皇帝獻賦，指望玄宗對他的文才投以青睞。但是玄宗似乎看不到杜甫的志向，即使是有招納“賢才”入仕的想法，也被奸相李林甫所誤，杜甫費盡周折總算獲得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這樣一個卑微的官職，時間恰是安史之亂的前夕。

安史之亂，杜甫顛沛流離，嘗過曾淪為胡虜?shù)淖涛叮H眼目睹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疾苦。石壕村，在新安道，他目睹了官府抓丁的場面，聆聽了新婚少婦送丈夫出征時的哭訴。他路過石壕村，親自見證了征兵帶來的家破人亡的痛；看到新婚夫婦成婚一日之后竟成永別的慘，看到花甲老人拜別老妻的無奈，看到士兵們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的壯烈，看到的東西如此揪心，他就進入了一個場——一個和人民鼓與呼的心靈場，這和原來的人生理想產(chǎn)生了反差。他從做官地趕回長安家中的路上，路過華清池，藝術(shù)的觸覺可以使他感到玄宗和楊妃的溫柔繾綣，回到家，開門迎接他的卻是兒子餓死的噩耗！這樣的反差對于一個詩人是刻骨銘心的，使得他的內(nèi)心悄悄地產(chǎn)生“長”和“消”，為民鼓與呼的心長了，為皇帝做官的心消了。

公元759年7月秋天，杜甫放棄華州司功參軍的官位，攜眷西行，客居秦州，他果決地辭掉了華州司功參軍的官職，這個決絕的態(tài)度很是了不起，因為封建知識分子對于“功名”于心耿耿，已經(jīng)化在骨質(zhì)里了，而杜甫是一個另類，他跳出了這個怪圈，堅決辭官，作為那個年代的民族良心，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

不做官，總是要活命的。杜甫為了全家人活命，只好入蜀。

3

公元前709年的冬天，經(jīng)過了一路的疲憊，杜甫帶著家人終于來到成都府。經(jīng)過了戰(zhàn)亂的疲憊，眼前突然一亮，大片大片的田野即使在冬天也泛著綠意，到處可以看見竹樹，苔蘚，浮萍，真格是一個世外桃源。他決計住下來了，并且產(chǎn)生了心中的最高期望值——建造一座草堂。可以說在杜甫最危難的時候，成都，這個錦官城包容和接納了他，他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在浣花溪建造了草堂。于是，這位把天下的事情看作家事的詩人，開始精心打造草堂了，“誅茅初一畝，廣地方連延，經(jīng)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他在草堂的庭院里開掘池塘，打水井，安裝了引水用的連筒，搭藤架，開藥圃，可謂是自得其樂。我在草堂里游走，確實看到了當年的池塘和水井，也看到了藤架以及藥圃，但沒有看到先生的歡樂，因為杜甫是一位心事很重的人，他不會以自己的一己暫時的安樂而忘記了天下，不會忘記了正在水深火熱里的百姓。

2010年的成都，冬季無大風，我真的希望刮一次大風，看看大風怎樣把眼前草堂的屋頂掀開，看看草們怎樣到處飛揚，看看先生和自己的老妻和孩子怎樣躲在沒有房頂?shù)姆孔永铩跊]有房頂?shù)奈葑永镂s是什么樣的感覺啊？我想，直接的生理感覺應該是盼著大風停駐，雨也停駐；盼著天色快亮，親朋們快來幫忙把房頂弄好。而先生在沒有房頂?shù)牟莘績?nèi)，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一首詩，正是著名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其中有一段廣為人知，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不是唱高調(diào)，是他真實思想的寫照。

成都通常無雪，但在我游杜甫草堂的時候，竟然飄起了雪花，一會兒就把草堂屋頂涂白了。雪是有詩意的，我卻詩意不起來，因為雪帶來了寒冷，使我已經(jīng)沉浸到一千多年前杜甫和家人的生活狀況里，想，下雪了，草堂里的杜甫和家人又該挨凍了。先生在成都草堂僅僅四年，四年里還時而離開，成都節(jié)度使嚴武是他的朋友，嚴武入朝，蜀中軍閥作亂，他漂流到梓州、閬州。后嚴武再度為劍南節(jié)度使攝成都，杜甫返；嚴武死，他再度飄泊，在夔州住兩年，繼又漂泊在岳州、衡州、漳州等地，因此經(jīng)常捱餓受寒，日子過得悲苦。最后，竟然在貧病交加之中，凍死在一條破舊的木船上。

船，成了先生最后的歸宿。一代詩圣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

4

我在風雪天拾步進入杜甫草堂。草堂靜悄悄的，先生不在，他的兒女們不在，他的相依為命的老妻也沒有在，我想，他們是到湖北、湖南一帶的江面上去漂流了。

先生是有骨氣的，正如魯迅所說的“真正的猛士，敢于面對慘淡的人生。”對于復雜的人生無非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唯美的逃避，一種正面相對，選擇后者需要更多的勇氣。杜甫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他是真正的猛士，他不選擇老莊的“出世”，他逃難鄉(xiāng)下，并不用老莊思想麻痹自己，而是面對現(xiàn)實，“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這是杜甫精神了不起的地方，于是，有學者給先生定位“一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下層知識分子，卻有著難得的悲天憫人。”

先生的骨頭是硬的，能夠深深扎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寧苦己以利人。先生本來希望走進仕途的門，但是現(xiàn)實卻贈送給他另一個門——那就是受苦，在受苦中領會人生的真諦。可貴的是，杜甫沒有在憂患里逃避，沒有消遁，而是像戰(zhàn)士一般站出來對當時的社會進行批判。他與鄭虔的交往就是一例，在對待鄭虔的態(tài)度上，他敢于和皇帝相爭；在詩仙李白遭到貶謫的時候，他用詩發(fā)言道“世人皆欲望殺”“吾意獨憐才”，這對絕大多數(shù)的“明哲保身”的知識分子來說，正是鮮明的對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時光進展到現(xiàn)代，杜甫的精神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財富。杜甫草堂的溫度始終溫暖著百姓，溫暖著每位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

今天，整整一個上午，我徘徊在杜甫草堂，感受著先生的硬度，聽著自己的心跳，平心而論，如果我是杜甫先生的話，我或許選擇李白那樣的狂蕩，或者選擇王維那樣的中庸，或者選擇其他的生活方式……而草堂的主人杜甫，卻毅然決然地辭官，選擇了漂泊，選擇和人民在一起。他身在仕途而不被政治異化，遠離流俗而不遁跡山林，他是一個不給自己留后路的詩人。

與人民在一起，也影響了杜甫的詩歌風格。先生安史之亂以后的詩歌與前期詩歌迥然不同，是平易近人的，貼近百姓的，讀他的詩歌，像是與一位船老大和樵夫聊天，沒有一點點的“隔”。先生從英氣勃發(fā)到垂垂老矣，他的一生雖然慘淡落寞，卻像雨水一般滲透在中華大地，靜靜地交流，無限。

先生是在湖南的江面上隕滅的。一顆滾燙的心化作溫度，溫暖著江。江是永恒的，當年曾經(jīng)收留了屈原的清白，1000年前的某一天又收留了先生的熱度。他倆都是江的兒子，和江一起奔騰，和江一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