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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屋

2011-11-21 09:26:41
山西文學 2011年8期
關鍵詞:記憶

我們兄妹四個,起初的十五六年,都生活在以老屋為中心、半徑不超出兩公里的地方。在老屋里吃睡、做功課、挨打挨罵、體驗性萌動的煩惱與喜悅。

老屋前面的田壩是我們扯豬草、突擊生產、挖曲蟮的地方。偶爾也在麥田、油菜地里追逐比我們年齡稍大一些的村姑。偶爾也感興趣一兩個新婚的少婦。她們在采桑、翻紅苕藤、挖田蓋,更多的時候是在割麥、割谷。她們的奶子通常都包裹得很嚴實,但抖動起來,我們還是感覺到過電。有時候汗水打濕了她們的衣裳,貼在肉上,我們清楚地看見了她們肥碩的奶子。我們的母親那時還不老,也有那樣好看的奶子,但我們看見了卻只有羞澀和難堪。

三間七柱的穿斗式木房子。高高的階沿,鋪著一張張平整光滑的石板。雙扇的大門,老式的鐵環拉手和粗扁的鐵扣,粗大堅實的木閂,早晚吱呀的開關。木紋明晰的松木板墻,上面有好幾個活動的松節。我和妹妹隔墻而站,你按過去我按過來,就一天天長大了。粗糙的土墻,土墻和后檐之間碼滿了干透的水撈柴。土墻開了后門,出后門便是一個臺階,上到臺階是一個墓碑鋪就的平臺,周邊種著果木,再往里是廢棄的豬圈、竹林和幾棵板栗樹。正中那間老屋是廳房和火塘,有籬笆隔開。從廳房的兩側各開有兩道門進到兩側的房圈。走左手邊進去是大哥二哥的睡房。他們睡房的后隔壁是廚房。走右手邊進去是父親母親的睡房。父親母親的睡房又與后面兩間窄房相通,中間一間是婆婆和妹妹的睡房,后面一間便是我睡覺的地方。我睡覺的地方就一張木床和床頭的一個大木柜。床前是婆婆砍豬草的地方。房間沒有窗子,只是在側墻上開著五個泥洞,泥洞時常被隔壁石墻外伸過來的櫻桃樹的枝葉遮擋。從記事到1978年進城讀書,我幾乎夜夜都是在婆婆講的故事里睡去的——伴著婆婆砍豬草的嗵嗵聲。

從記事起,廳房樓口下就擺放著一口黑漆棺材。婆婆的棺材,拂去灰塵依舊光彩照人。只是上面時常放著背篼籮筐、蓑衣墊肩之類的農具,看不見它的漆面。但它的兩個當頭怎么看都是分明的,飛揚的蓋角和深凹下去的形狀一直讓我恐懼。婆婆好好的,一頓能吃兩缽碗干飯,挑水背柴做園子一樣不落,背一夾背糧食走攏水磨坊也不歇一氣,煮飯的時候在灶門前大口燒水煙吃,提著領口把妹妹從江邊擰進廳房也不喘氣。婆婆好好的,不知為什么要打那么一口棺材。很多時候大人走了,我和二哥就躺在廳房的曬簟里想,棺材里究竟裝了什么。二哥說是空氣,我不信,我已經有感覺。二哥說棺材是裝婆婆的,婆婆還在,當然只有裝空氣。我認定棺材里裝了空氣以外的什么,咬著說,急得二哥要去抬了棺材蓋子看。其實我們都很害怕,害怕里面睡著一個人,或一個癩蛤蟆。我們越是害怕越是想弄個明白??上覀內颂。偈苟啻蟮膭?,漆黑的蓋子也紋絲不動。漸漸地,二哥也開始懷疑棺材里面有東西了,他說有一個晚上睡醒,聽見有人在動棺材蓋子,還在往里面倒什么東西,聲音跟下雨一樣。二哥聽見的聲音我也聽見,好像還有人說話,聲音低得就像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那時候的老屋已經老了,不時能聽見從柱頭或者椽子檁子發出的斷裂聲。盡管每年臘月婆婆都要打陽塵,但平??偪匆娎衔菟奶幎际顷枆m,且是長抹抹的,有時陽塵還混雜了蛛絲,有蜘蛛上上下下。春天,燕子愛在老屋的檐下做窩。肥胖的黃蜂也來,做窩不要緊,還鉆木頭,好些挑梁都被鉆木蜂鉆空了。空氣中總是飄著鋸末,地上的鋸末掃也掃不完。父親惡恨燕子,但妹妹喜歡,父親拿了竹竿要搗燕兒窩,妹妹抱住父親的腿哭,還掐肉,父親才放了竹竿。也只有妹妹敢這樣對付父親。妹妹怕蜂子,父親就從生產隊的抽水機里放了柴油去燒蜂窩,兩次都差點失火。其實我和大哥二哥是喜歡老屋失火的,我們相信那場面會相當地壯觀,如果火能燒到上隔壁的金勇哥家、下隔壁的拖拉機手胡玉國家,再一家接一家地燒,像后來知道的火燒連營那樣,那我們會興奮死的。在我們小孩子眼里,那些房子也都太老了。

老屋的前院是一個泥院壩和一片竹林,年年夏秋,院壩和竹林里總是堆滿了水撈柴。我們家只有一堆,通常是最大的一堆,山一樣,高到了櫻桃樹上,高到了屋檐。水撈柴里有山核桃,我跟妹妹便從早到晚在柴山上尋,尋得一大抱,砸開吃,好的沒有幾個。山核桃的香是我們不曾想到的,吃了過后好幾天還在回味。但腐爛的臭也是不曾想到的,砸開一股臭水淌,比雞屎還惡心。魔芋從潮濕的泥土鉆出來,鉆出柴山,模樣像麻子蛇,我們見了也是要跑開的。

很小的時候,跟妹妹睡在老屋門口曬太陽,婆婆在一旁做針線,聽隔壁突然熱鬧起來,爬上石墻去看,好多人跑進了胡玉國家院子。我和妹妹也想過去看,被婆婆叫住了。過路的人在石墻外說,胡玉國的哥哥胡玉澤當兵回來了。婆婆聽了,同意我們過去看,自己踮著尖尖腳也去了。才當了幾個月兵,怎么就回來了?有人問胡玉國。胡玉國說,晚上總是害怕,一個人不敢去站崗。說著拿出一把搪瓷像章分發,算是表達了對鄉親們的歉意。

父親在的那些年,我總是和老屋保持著距離。在我由西方文化培育的感覺中,老家的人,老家的老屋,老家的田地、山林、河流,以及通往老家的土路,都不再是我的所愛。我一度以為我徹底割斷了我身體里連接著老家的臍帶,拋棄了老家給予我的傳統。我變成了一個非常講原則的人,而老家是不講原則的,只講實惠。1983年,我接觸到的西方還只是茶花女的愛情和于連的野心。老家正在巨變。土地兩年前已經包到戶,生產隊剛被撤銷。

老屋年年翻修。碰見翻修,我總愛跑到后面去看。打下手的開始揭瓦,木匠開始拆椽子。椽子朽掉的還真不少,扔下屋檐便成了一包渣。不少檁子也朽了,有幾處屋頂塌陷得很厲害。換檁子的時候大哥也去幫忙??亢箝艿膬筛^也朽了,淋了雨又加上蟲吃,下半截已完全腐爛。木匠問父親換不換柱頭,要換的話好早做準備。父親聽木匠的。木匠說,依他看,就算球了,反正是老房子,反正要拆,做點表面文章就行了。大哥二哥沒有多嘴。我倒是很贊同老木匠的意見。一座老房子,材料都是平常易朽的木頭,格局又完全是陳舊的,什么廳房?什么神龕?什么廂房?完全是自農耕時代的居所;封閉,整日彌漫著煙熏和臘肉的氣味,還有床鋪發酸的氣味、腌菜泡菜的氣味、隔年臘油的氣味;椽子檁子,甚至挑和柱頭都已經朽掉,連地基都被老鼠挖空了,維修已毫無意義。關鍵是還有那么多記憶。自卑的記憶,暴力的記憶,壓抑的記憶,饑餓的記憶,噩夢的記憶,死亡的記憶,恐懼的記憶……如此老屋,在風雨中咯吱咯吱響了若干年,細看整座房子,都已經扭曲、傾斜,不如主動將其拆除,免得禍害屋里的人。

當然,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看法。父親不愿意換柱頭大修,不過是手頭緊,拿不出錢。

父親走了之后,我是想親眼目睹老屋倒塌,灰飛煙滅的。老屋的坍塌也是我生命一些部分的坍塌。這些部分已經被我確認為我的對立面。然而,大哥要維護老屋,換椽子檁子,添磚加瓦。母親是喜歡鄉下,喜歡一個人住,但母親年事漸高,遲早都得離開。把錢大把大把扔進這么座腐朽的老屋,等于扔進水里??纱蟾缭敢猓胰税鸭窬幍臉前释ㄍú鸬?,換上榿木板(其實榿木板是最容易被蟲蛀的);把箭竹編的籬笆也抖掉,換上在城里問人要的舊磚頭。箭竹樓笆和籬笆倒是早朽了,拆的時候,手一挨就是一包面。我隨便數了一根箭竹,上面的蟲眼就多達百十個。奇怪的是,手一挨便是一包面的竹子,合在一起居然承載得起一百好幾十斤重的人??梢娦鄸|西也不是嘩然就倒塌的,合在一起還是可以承重的(有時還能承相當的重)。我不知道大哥安的什么心——或許他們也不是故意安了什么心,僅僅是遵從了祖輩留下的傳統。當然當然,貪心肯定是有的,大哥消息靈通,又懂政策,套一句時興的說法:鉆空子也是生產力。他知道老家遲早要修電站,要拆遷,能得到一大筆賠償。

但母親還在。她喜歡老家,喜歡老屋。在妹妹和二哥家住幾個月,總會回來。母親也不上街住,上街都是當天去當天回。我有時候回去看她,她又不在,鎖著門。我圍著老屋找她,見了村里人就問。

老屋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傷,母親在,她幫我擋,她站在現在與記憶和感傷之間,把我隔在照得見太陽的廳房。母親不在,進城或去了別的地方,沒有她阻隔我回到繁復的過去,我一下子落入了記憶與感傷。

我也去村里村外轉。后山的青岡林沒變,只是更茂密了;人變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新生的我已不認得。新來的誰家的媳婦我也不認得。櫻桃樹大都死了,上好的田地被新建的樓房占了,記憶中蜿蜒的石墻沒了——挑水路還有一小段石墻,上面生滿刺藤。挑水路被野草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路已經瘦得像根開花的竹子。

父親在的時候,我就萌生過一個想法,想一個人獲得老屋的處置權,完全按照我的意志處置老屋。我的意志已經很清楚,就是等村子里所有房屋圈舍都拆干凈了,都搬遷完了,老屋還在,獨獨地在,保持著平常的樣子,當然因為背景和氛圍的變化會顯得默然,會有種悲凄,會讓人覺得每一匹磚瓦、每一根椽檁、每一堵墻壁都在落淚,包括瓦溝里的竹葉、椿葉都在落淚——要是雨天,要是晚秋的雨天,這樣的感覺會更強烈。我想等到電站竣工、蓄水,水位一點點升起,水波淘空老屋下的屋基,讓老屋懸空,轟然倒塌——我要看的就是它的轟然倒塌。這個轟然里有很多陳舊甚至古老的東西,相當沉重的東西。這個轟然倒塌會帶給很多目睹者疼痛——竹簽扎一樣的疼痛,火烙一樣的疼痛,或者闌尾發炎一樣的疼痛,但帶給我的卻是一種快感——自身的對立部分崩潰的快感。我不允許自己的眼睛錯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個波浪淘挖屋基的細節,一個蜘蛛掉進湖泊的細節,一股塵煙騰起的細節,一塊朽木開裂的細節,一片瓦飄浮水面的細節,一個老者搖頭惋惜直至淚流滿面的細節……我必須把這些細節直播給布拉格,并且備份。當然,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須擁有老屋的處置權。

遺憾的是,沒能如我所愿目睹到老屋的轟然倒塌、灰飛煙滅。我看見的僅僅是一次普通的拆遷。

老屋在搖晃,一陣一陣落著木屑。太陽恰好從開著的雙扇門照進來,飄在陽光中的木屑像拍電影制造的化學雪花。已經搬過幾次東西,小零小碎的東西所剩不多。幾個女人抱著泡菜壇子和腌菜壇子,金德哥和幾個男人把大件的舊家具搬到了拖拉機上,更多的男人已經從后檐爬上了房背,開始揭瓦、拔椽。大哥跑出跑進指揮著,儼然一副當家人的姿態。我站一旁看,陽塵飛到了頭發里,飛到了眼睛里。陽光越來越好,陽塵的顆粒和線形清晰可見。被蜘蛛絲串起的陽塵長長的,懸浮在陽光里像是一些莫名的海生物。母親也跑出跑進,總能從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拿出些小東西;這時老屋便顯示出了“海底”的神性,像是有取之不盡的寶貝——也難怪,老屋畢竟有了近百年的時間,近百年的時間可以留藏很多東西;不說是故意留藏的,單單遺忘、遺失的東西也會堆山塞海。

轉眼,老屋便不剩一匹瓦了。午后,籬笆也被抖倒了。下了瓦、抖了籬笆的老屋成了廢墟(地震或火災過后的廢墟)。下午的太陽軟了一點。軟了一點的太陽同樣能把四散的塵埃襯托得像硝煙,只是一點不如硝煙的氣味好聞。拆到有神龕的籬笆時,我叫停了拆籬笆的人。我在父親當年做木活的工具箱里找到一片刨頁,一張一張剔我的獎狀。刨頁雖已生銹,但還管用,只是當年的米湯熬得太濃,粘得太緊,想剔出一張沒一點破綻的獎狀都很難。父親當年是很看重這些獎狀的,一再告訴我它們不是紙,而是榮譽。我只完整地剔下了兩張,好幾張都剔爛了,后來還是張國連幫我想到一個辦法(按獎狀的大小分割籬笆,再一點點剔除籬笆),才保全了六七張下來。

老屋的瓦是隔年添加的,但在下的過程中還是損壞了三分之一。老屋四周都散落的是瓦片,幾個孩子路過看見,馬上過來踩。踩瓦片在我的記憶中也是一種娛樂(能滿足一個孩子的破壞欲)。除開新換的椽子檁子,其余大都朽完了,幾乎拆不出一根完整的。金德哥邊拆邊說,就是做燒火柴也莫法。

“咋個就莫法?看起來不是好好的嗎?”

母親不信金德哥的話,金德哥就讓母親過去摸。

“不就幾個鉆木蜂鉆過,有啥要緊的?我看搬上桅桿坪還可以用?!?/p>

母親摸到了木屑,還這么犟。

“三婆婆,你就不怕朽木料修的房子塌下來?”

金德哥的兒子奶妹兒在一旁打趣。別人聽來是打趣,我卻覺得是實話,再去住老屋朽木料修的房子,遲早會被塌死。柱頭腐朽的程度跟椽檁不相上下,一動便會落木屑。我下細看過,沒有一根柱頭是完好的,半好的也不多,它們卻同樣支撐起了一座房屋,這也許會被人看做是奇跡,但奇跡也是一個隱埋著巨大悲劇的奇跡;看不見這個悲劇,房子里的人遲早會被塌死。朽得最厲害的是籬笆中的箭竹,已經徹底沙化,看起來還是箭竹的顏色和形狀,甚至連竹節和斑紋也能看清,但碰不得,一碰就成了粉末。

幫忙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舊房料一根根搬到土路上,再裝上拖拉機。一些房料實在太朽,再怎么小心也還是弄壞了。金德哥說,這些朽東西做燒火柴都莫法。張國連也說,真不曉得三嬸嬸是咋想的,兒子女子一個個不得了,還舍不得幾根起面面的朽木頭。大哥就在他們背后,正握著父親的舊刨頁刮那張清代神案上的油垢,聽見他們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或許他的心思完全在對神案價錢的估算上。

老屋沒了,我去了老家的幾個地方,看了老家的幾個地方。我每到一處就在心頭念叨那一處的小地名:趙家園園,龍嘴子,桅桿坪,三楊蓋,挑水路,鍋坨漩,大柴林,三秦廟,大蓋頭……我在心頭念叨這些名字的時候,居然有一點害羞。一個大男人,一個開口閉口布拉格或者納博科夫的大男人,如此迷戀自己的出生地,我感到羞恥,只是這羞恥像一條清澈的小溪,匯入渾濁的大河后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清澈,像一條傳說中的逆龍。

回去自然不單單是懷舊。我在挑水路坐了很久,母親一直在我們家荒蕪了的大園子里等我。挑水路只有從馬正喜家苧麻地到河蓋口還保留著原初的樣子,鵝卵石路面、鵝卵石墻、香椿樹、臭椿樹、南瓜藤、劐麻、臭老婆子。三十年,河蓋口往后退了幾十丈,河床下切了幾十丈。小時候記得的很多臺地都不見了,石灰窯也不見了,河蓋口的桐子樹和扁谷草也不見了。很多秋天我們都在廢棄的石灰窯前面的壩子里曬水撈柴,頂著露水背去,頂著月亮背回。沒有人測算過河岸線往后退了多少,過去感覺偌大的田園像是縮小了許多,尤其是下挑水路和胡玉元家門前,每次漲洪水都要打旋,旋倒幾十丈高的土坎,竹林果木也跟著遭殃。河岸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后退的?下細想來應該是70年代末期。退得最厲害是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上半段。早先很多年,洪水并不少,比如傳說中的1966年大洪水和親身經歷過的1976年地震和大洪水,但河岸線并沒有后退多少,田園并沒有被沖毀多少。有一陣子,我望著破敗不堪的河床陷入了沉思,發黑的根須伸進來我也沒有顧上。疼痛像一包中藥都裝進了絕望的塑料袋,我早已開始衰老的肉體能夠感覺到的只有麻木。幾乎所有的美麗都不在了。流暢飄逸的河岸線(青色),滿滿的江水(或草綠或湛藍),沖浪的木筏(時隱時現),翻白肚的白片子(打牙祭)……小時候只聽說過淘金,瞞天過海或出紅灘,只是傳說,女媧補天或后羿射日一樣的傳說。1980年代,挖金變成了事實,先是河灘,再是田園,再是河道,從此一條江變得面目全非。金子挖出來,洪水切下去,河灘河岸失去植被,河水不斷改道。到了前幾年,用上了大型機械化,記憶里野性的河流一下子變成了任人擺布的弱女子,曾經滿滿的一河水也變成了被貪欲東指西舞的溪流。沙金淘盡,河流破敗、枯萎,難逢久遇一場洪水瀉過,塑料袋塞滿石頭縫。年輕時候在詩里書寫永恒的河流,而今才知河流也是脆弱易死的。聯想到親眼看見的在上游和支流修建的梯級水電站,穿山或筑壩,將一條河流分割凌遲,我就知道死不只是一段河,而是整條河。一條自然河死了,死于貪婪,留下一具尸首;河流兩岸(城市、集鎮和村莊)的人守著這具尸首,開始了他們的噩夢之旅,且不會在他們的有生之年結束,還要將這噩夢傳給他們的子孫,且如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對岸的山脈呈現出河流失落的永恒。包括道角里背后那匹蓮花白大的牛心山。機耕道只修進人家戶,無人家的地方徹底荒蕪了,過去耕種的很多土地都變成了森林。青玉以上,劉瞎子家以上,陶家山大部(包括大岔里)。過去扯豬草、背柴、砍木頭走的路也荒蕪了,化成了一道蔥郁的隱隱約約的痕跡。曾經皮開肉綻的長奔流,在我們村子里看見也白晃晃的長奔流,已經像一道愈合的創傷,僅僅還剩一點褐色的瘡痂。我總是容易為永恒的東西動容。永恒的東西最少輻射,最少輻射也便最少衰減。我把目光從對岸的遠山收回到身邊的青草上。青草上沒有露水,也沒有蝴蝶或別的昆蟲。我突然想哭,但發現已經有人坐在我的身體里哭了。我感覺到了他流出的眼淚,粘粘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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