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亞
鸚鵡冢
周 亞
1
很喜歡楓樹地這個地名。給人遐思。早先這一帶全是楓樹,足有四五里長。那一定是楓樹地繁茂時的樣子。連綴成片的概念一向很吸引我,單一里藏有氣象,刺激我的審美欲望。
鸚鵡冢就在楓樹地。如今用鐵欄桿圍了一圈,進口處有一黑色發亮的大理石石碑,上刻張玉娘傳略。里面有幾棵楓樹,不高,也不粗枝大葉,很秀美。是五角楓。
有一口古井,名蘭雪泉井。那口井也不大,我舉目望去,感覺幽幽的深、涼。
幾步之遙,一個宋代女子的墳塋,不起眼地呈現。
甚至沒有土堆。只一方低矮簡陋的條狀殘碑插入土里,而這,就是被世代松陽人銘記的張玉娘墓——鸚鵡冢。
墳前,尚有兩支新插的香火,散細細淡煙。諒,年年歲歲,總有人會惦記她,時不時的,替她上香祭拜吧。便覺這些無名氏也頗可敬了。
周圍無旁人。這大冬天的早晨,寒意侵人,誰會來這里轉悠呢?那么,就剩我和張玉娘,一個女子面對另一個女子,隔著700多流年,是造訪,是傾聽?
地上落滿楓葉。精巧的小形楓葉,葉緣呈尖銳的齒狀,一猛眼看,像星星落在地上衰微的草叢間。我俯身撿拾著一枚枚楓葉,把它們細心分撒了,在鸚鵡冢前,鋪一圈兒,很別致。
有人用一炷香、一沓黃紙來祭奠這女子。我愿意用我的方式表達情感。
我走出這墓園的時候,才細看了黑色大理石碑上關于張玉娘的記載。
張玉娘(1250年-1276年),字若瓊,號一貞居士,浙江松陽人氏,出身官宦。工書善畫,尤擅詩詞,時人以漢之班昭比之,后人譽之為“宋代四大女詞家”之一。著有《蘭雪集》二卷存世。
此外,介紹了由鸚鵡冢引出的她的凄美愛情故事。這個真實而非傳說的故事,添了層江南絲綢般委婉細膩的純正品質。
一個為情早逝的宋代女詞人。五角楓的楓葉仍在簌簌飄落。
2
以為寫張玉娘,是繞不開松陽山山水水的。
松陽位居浙西南山區,四面環山,群山中參天古樹萬千,有國家級森林公園等上好的景觀。中部為松古平原,田園秀美,物產豐饒,主要河流松陰溪呈帶狀流貫全境,匯入甌江。
這里,終日抬眼所見皆青山綠水,春夏,新葉綠茸茸,要綠到透明,綠到不知所措的惜愛;秋冬時節,山色雖由翠綠轉深,卻仍以減少的暗綠為基調,待霜雪降落,群山萬壑被白色之物輕裹慢纏,顯出天地間一體的干凈、空靈,再有一線淡淡煙嵐縹緲而起,將層疊的山脈點化過一般,此情此景,何以不詩、不文、不畫、不醉焉?
從今年的元旦日始,我與它有三次稍帶戲劇性的邂逅。元旦在寨頭的詩歌朗誦會,五月赴堰頭村邊觀看建于南朝梁天監四年(公元505年)的古通濟堰,圣誕看古塔、舊居、老街。每一次到松陽,都會有新奇感,像又發現一處它的好,讓人云卷云舒地喜歡。想想,那是怎樣的山水帶我們出入其間,就說五月間,進山時見公路邊一株株季節里冒出的樹木裹綠飄紅,又見隔岸濃稠的草木齊腰攔在水中,沿一脈水系逶迤,足夠誘人。待人車落到金甌一樣的盆地,但見松陰溪水面,帆船點點,一二白色水鳥,水還是那時的水,山影也還是那時的山影……“按節下松陽,清江響饒吹”,是唐朝王維描述它的詩句,宋代沈晦則干脆贊此地為“桃花源”。
至于我,最動心的莫過于它那股散淡的原始氣息,做夢的氣息,那般秀氣、素樸,好像千年都沒有變過,牧歌一般,和由這樣寧靜的氣息孕育出的它的女兒張玉娘。
3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張玉娘《山之高》其一。套印在《蘭雪集校簽》古香古色的封面上。
初誦之,我即被它輕輕擊中。多么美意的女子呵!高山空懸的一枚小月,光芒清冷,意境高遠,是景是物也是寫詩詞的人。這個寫詩的人在做什么呢?原來是被遠道相隔的輕愁濃緒的愛戀所困。恍若一位體態纖秀的少女,衣袂輕飄,吟詩作賦,愛意涌動,在內心的層層波瀾推動下,當空許愿,伴隨著追夢般的光色,將自己托付給心上人。
愛,這般情真意切,自持高雅,不由得令人仰嘆。
于是,這個原本在我輕紗薄霧般籠罩的女詞人,一下子清晰起來,讓我悄然走進她的情感領域,去親近她,體貼她。那些生發在她身上的陳事舊跡,近同眼前。
此三章元時傳入京師,得詩文家虞伯生賞識,謂有三百篇之風,稱張玉娘為真貞女,才女。這也是外界首次對張玉娘的認可。
叫張玉娘切切所念的是何許人也?那個人名沈佺,是玉娘中表,北宋狀元沈晦七世孫。玉娘十五歲時與之訂下婚約,起初也是門戶相當的婚配。沈佺的才情必是無疑。讀到一首沈佺贈張玉娘的詩,寫得綺麗工致,難得的是,他是懂她的人。詩賦相當,兩人間的氣場也是一致呼應。一出好姻緣。當初的相見幽會,或許就在那口至今明澈如鏡的蘭雪井前。李清照和趙明誠有一字師之說,慕煞多少后來男女。玉娘詩中有“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他們倆,一個是“冰雪潔”的佳女子,一個是“金石堅”的俊郎才,雖生前無功名,因了玉娘那句“汝心金石堅”,我認定這男子也是配得上玉娘的。
張玉娘出身官宦之家,父輩皆為官,高祖父為承務郎(即員外),這樣人家的女兒,瑩潔通透的天性,認真端莊,又兼浪漫氣質。得家學涵養和詩書熏染,加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環境,往往單純如一,淡化了詩里詩外的區別,本身就像是一方為夢幻準備的土壤。
舊時入京趕考,是件曠日持久的大事。沈郎既已入京應試,離別的相思日甚一日,數千里之外,風雨欲來,疾惡埋伏。她以戀人的敏感,點沉香于寶鼎,卜靈龜細算歸期,惴惴不安盼郎歸。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冰雪潔,成了她的明心表志。一粒種子悄然破土。
本質上,張玉娘是否可視為一位古典理想主義者的化身?
4
站在延慶寺塔前望它,覺得它像松陽一位老者,以淳樸厚重守望著這里的民風鄉音。此塔建于北宋年間,用古磚壘砌,巍巍然立于山澗。我的目光在磚石上稍一游離,思緒即飄忽到那個朝代。登塔而上,大山就在眼前,內心先就莫名感動起來。
對于路徑規劃算法,應用最為廣泛的是A*算法以及Dijkstra算法[3-4],這些算法可以解決普通汽車的路徑搜索問題,但是無法滿足電動汽車車主對于出行時間以及充電費用的最優需求。
一滴冬日掛在樹梢上的水滴,一株虬枝纏繞的紫藤,一地毫不猶豫往向延伸的石子路……都在安靜著山寺的安靜。
一個羅裙素衣的宋代女子裊裊娜娜走過來,相伴隨的,是她的沈郎呢,還是她通曉詩詞格律的侍女霜娥、紫娥?至于她閨房中那只通人情的鸚鵡又在哪里?(侍女霜娥、紫娥,及鸚鵡時人稱“閨房三清”)如果天晴,她們會吟“遠山翠不減,滿庭搖空青”;如果細雨霏霏,她們吟“渺渺含秋色,澄澄生曉煙”;如果恰好秋日,那就一定是新寫下的絕句“落木舊山寺,霜清葉掃風”。
山色、水光、四季更迭,風、煙、雪、月,張玉娘頷首低眉間寫下的那些清新空靈的句子,田園氣息甚濃,讀來如見一幅幅意趣生動的畫卷。借著山水來覺悟、滋養,取得心靈上的東西,豈不是歷代中國文人所求么?
閨閣生活的種種,案頭的馬肝硯、鳳尾筆、錦花簽,落墨就是一首詩。身旁手邊那些江南精致生活的物件,桃花扇、鵲尾爐、扶玉椅、凌波襪、青鸞鏡……被她一一拾掇成詩,玲瓏成行,讀來也是叫人歡喜的。
那也是她度過的歡樂好時光。上有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平素有“閨房三清”左右隨從,一個有愛情的女子,看在眼里的景物皆是歡喜,皆是詩詞。愁也是輕愁。
但是命運,這個誰也無法掌控的冥冥之物,她終究沒能躲過。已考中榜眼的沈郎途中得傷寒身亡,“中途成永絕,翠袖染啼紅”,這對玉娘不啻為致命一擊。她一作再作的《哭沈郎》,都戚戚然表露這份悲慟。
她要堅守這份情,這是再顯然不過的事實。“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沈郎垂危之際玉娘的誓言。在他倆的這段情中,曾因沈郎家道中落玉娘父親有過一次悔婚之意,玉娘執意不從。如今雖未完婚,她一依故我的,仍要守住情,拒絕再婚。
愛情是放不下的。
這是癡情的女子,才有的舉動;有意念的人,才能做出的犧牲。“高情春不染,心鏡塵難依”。沈佺病中寄予張玉娘的詩,無限哀嘆地贊美著玉娘,贊美著他們間清潔操守的情感。
秋入瑤臺玉簞涼。藕花香暗度、紫荷鄉。軟羅輕扇動清商。霜漸老,庭外菊花黃。眉月畫應慵,瘦癯羞對鏡、怨容光。淚痕寒染翠綃裳。梧葉盡,疏影下銀床。(《小重山》)
如鮫人的淚。愛情的隕落,也是一種美的斷裂,無可愈合的疼痛,化作一滴淚珠,不知玉娘枕邊灑落多少。
自此,玉娘的人生換了種景象,玉娘的詩詞,早先的清新婉約、搖曳生輝,頓被悲情緊鎖,色澤深重。
江南夢長,斷了弦的瑤琴,織不成的相思,真正是,“撫弦不堪彈,調別無好音”。
愛情的空間其實非常小,小到心尖一點。
這樣深情的女子,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闋詞,愛一個人,就愛到底,愛到絲方盡,雖無氣吞山河之勢,卻可日月明鑒。滿腹心思落在那個人身上,一絲氣息、一句話、一顰一笑,都是胸臆間的千回百轉,都是心跳。這是唯一,也是盛大。
想起《上邪》里的癡情女。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這詩句固然撼人心扉,卻是虛構而成。相形之下,張玉娘是一個真實存在,并以同樣的真實付諸了她的愛情踐約。
張玉娘這樣的女子,心思是細密,性情是溫婉,姿容是嬌媚,情義是深長,而不見之于狹隘局促。
讀她那些詠史明志的詩詞,可見她包容之大,雖終生蟄居山城,視野卻是相當寬闊。尤其在精神上,與先人對詠,追求高格。孔子弟子伏生、東晉政治家謝東山、田園山水詩人孟浩然、隱居西湖孤山的林和靖、曠世才子蘇東坡……都成了她遙隔時空,或朝拜、或探幽微的對象。女流輩有班婕妤、李清照,即使綠竹、當奴等位卑心高者,亦概莫例外。
再看她《凱樂歌辭》中的篇什,寄情邊塞、效忠國家的鏗鏘之句,朗朗之態,委實叫人不可小覷這位小女子。
中國古代極高的文化修養,淳樸的道德觀,一定早就滲入她的血脈,琢冰玉為骨,成就她心性的高潔。
回過頭來看,情已深種,她又如何抽身得出?冰雪聰敏至此,她的傷痛也加倍于常人。憑欄凝情,她想象與心上人再度重逢,對這段未了的情緣抱不甘之態。甚至幻覺,飄蕩的秋千,也似跨雙鸞而去……
心思過于重,使她在一條河流里漂泊,放逐,那是痛苦的旅程。她不想擺脫嗎?哦不,因為她無法靠岸,她的岸消失了。
川上女,行踽踽。翠鬢濕楚云,冰肌清溽暑。霞裙瓊佩動春風,蘭操蘋心常似縷。卻恨征途輕薄兒,笑隔山花問妾期。妾情清澈川中水,朝暮風波無改時。(《川上女》)
清澈到極致,端莊到極致。這愛既質樸又瑰麗,也是有一種美意。她要執著這個美,這朵薔薇或玫瑰,走完一生。至于這花的外形開了還是謝了,與她是不相干的。
通觀《蘭雪集》,她不斷表述著對沈郎的懷念、追思,且愈來愈坦蕩。我們無法挽留她。
古希臘的審美原則:單純的高貴,靜穆的偉大。我歷來崇尚之。我也更愿意把愛情視作一種審美,似乎這樣,才能解釋得清世間萬象。
“感君恩重不勝情”(《結襪子》),她為那份情無可替代罷了。
我想,我是讀懂了她的。
5
大山中的松陽,是美麗的,又是偏僻的,如今上山那些彎彎繞繞開車約兩三小時的路程,過去要走好幾天,車子通過很長一截黑洞洞的隧道,就是告訴你在穿過山之腹部。現在有了高速公路,卻仍沒有火車。今天的詩人詩里,還不停傾訴著一致的對火車的向往情緒,帶著遙遠的鄉愁。
這個滿世界哪兒也沒去過的古代女子,安居在這偏僻的,因為偏僻而愈顯世外的桃花源。這是她的有幸,也是她的局限。
至今,外界對她的生平知之甚少;至今,煌煌一部《唐宋詞鑒賞辭典》,尚無她的一席之地。《宋詩鑒賞辭典》同樣也無她一字半句。
作為與李清照、朱淑真、吳淑姬并稱的宋代四大女詞人,張玉娘的作品現存詩117首,詞16闋,這些詩詞有冰玉之質,泠泠之音;體裁多樣,無重復詞牌。
或許有人會將這些歸于她的被情所累,香消玉殞,過早撒手人寰。
人世間,熙來攘往,多的是隨波逐流,多的是現世的享用。
我們不能要求太多。
我們只需知道,理想永遠是折射光芒的寶石,只有少數人能夠獲取、擁有。
一己的情感上升到人類精神的層面,就成了財富。
有一念恍過,松陽松陽,以松為本,為何張玉娘偏葬在楓樹地?山風過耳,哦,明白了。松樹為剛,為陽,將張玉娘這樣的女子托付給心思靈巧的楓葉豈不好?楓葉,相思,一秋換一秋,暗合玉娘心愿。從她的詩詞和命運一路看下來,是像楓又像松的。
后人有視張玉娘為天下之大鐘情者。這是深諳了她。
也就是這個清代劇作家的孟稱舜,在松陽任職期間,為張玉娘的故事所動,修繕鸚鵡冢、貞女祠,刊印《蘭雪集》,還撰寫了傳奇《張玉娘閨房三清鸚鵡墓貞文記》,使張玉娘和她的作品浮出水面。
至于這段700多年前的情殤,是宿命,是詩史?
一切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渙散,或重生。
還是用大理石碑上那段話來完結這個發生在南宋末年的故事:
時隔五年玉娘憂傷而逝,父母將其與沈佺合葬于此。玉娘歿后不久,侍女霜娥、紫娥及鸚鵡皆因悲傷相繼而亡,遂將之合葬于一處,名曰“鸚鵡冢”。
6
最后一次去松陽,我在松陽博物館見到張玉娘的塑像。她面容端麗,手持書卷,凝眸以對,若以一幅書法上的句子“琴清鶴自舞,月明書更香”形容,似貼切不過。場景布置一湖、一石、一亭,遠景一座石拱橋,江南水鄉的好光景。那口蘭雪井亦無例外的被置于她跟前。至于湖中亭內相依的一對青年男女,想必是夢中造境。人世間的不了情,被藍天白云水中粉粉紅的荷花接應了過去,他們吟詩作對,談情說愛,可以沒完沒了,到永遠。這不可謂不感人。
我嗅著松風的香了,嗅著薔薇花的香了,嗅著藕荷的香了。
在張玉娘像前,我們五個女子,從各自的城市為詩為文赴此地參加文學的聚會,齊齊蹲伏在這位宋代女詞人跟前拍照留影,像五片花瓣,或五片葉,彼此間的感應一剎那被接通……
注:本文所引張玉娘詩詞均出自《蘭雪集校簽》(《松》本)。
責任編輯/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