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克慰散文二題

祖克慰

孤獨的驢

總是覺得，鄉村的驢，是孤獨的，沒地位的。驢生下來就是為了拉磨，一生的光陰，在磨房里消耗殆盡。

不知其它地方的驢，是怎么度過一生的。我們家鄉，驢是拉磨的，偶爾也拉車，但用于拉車的不多。有的地方，用驢犁地，把驢當牛使。我們那里，驢就是驢，光拉磨不犁地；牛就是牛，光犁地不拉磨。在農人的觀念里，驢與牛是兩種不同的牲口。大多的時間，驢都是在磨坊里，在山間小道里寂寞地度過。它們拉磨拉車，機械地重復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驢的孤獨，只有驢知道，人是不知道的。人覺得，驢多好，啥心也不操，餓了吃，困了睡。哪像人，趕著車，操心車會不會翻；種上莊稼，要看看旱不旱、澇不澇；吃碗飯，還要考慮今年的糧食夠不夠吃；扯件衣服，也要盤算一陣，錢怎么花才能節儉。人想著想著，覺得還是驢好，當一頭驢省心省事。人這樣想時，驢也想，自己的一生活得窩囊。行動受到限制，吃的是干草料，干的是辛苦活，就連成個家也是一種奢望。弄不好，連驢根也保不住，哪來的家。

驢想的沒有錯。在老家鄉下，驢生下來，如果是公驢，長到一歲，就被騸了。讓公驢變成公不公母不母的，就像過去皇宮里的太監。剝奪了驢的性功能，公驢的一輩子，幾乎無緣與母驢騷一回。母驢呢？也騷不起來，公驢都騸了，與誰騷去？

騸驢的好處，就是讓驢沒有雄性的騷動。沒騸前的驢，總是不安分的，看到母驢，熱血沸騰，把頭一甩，牙一呲，“呼哧呼哧”鼻孔里噴出兩股子熱氣，掙了韁繩，大叫兩聲，不管母驢同意不同意，就往母驢的身上爬。公驢發情，后果很嚴重，弄不好就會翻車，如果是騎驢，十有八九，人會被摔得鼻青臉腫。

騸過的驢，沒了雄性激素，脾氣就變得溫和。看見母驢，知道自己那玩意不管用，就少了非分之想。被騸的公驢能做的，就是對著母驢，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在鄉下，驢開始拉磨前，主人就會給驢戴上“驢蒙眼”。給驢戴蒙眼，主要是怕驢轉圈轉暈。驢戴上蒙眼后，就沿著磨道，在黑暗中孤獨地轉著圈。

拉車的驢，也好不到哪里。還沒出門，主人就給戴上籠頭。驢籠頭的形狀如安全帽，多用竹絲編成網狀型，編有古樸的花。籠頭兩邊系上帶，與轡頭連系在一起，戴在驢長長的嘴上，主要是防止驢子偷嘴。田野里，到處都是青青的草，鮮鮮嫩嫩，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如此誘惑，就是老實的驢，也難免不去啃一口。驢吃草，就要停下來，耽誤干活。給驢子戴上籠頭，驢就沒了念想，安心地勞動。驢籠頭，把一頭犟驢，變成一頭老老實實干活的驢。

沒有人會心疼一頭驢的。在農人的眼里，養一頭驢，就是為了讓驢干活，不干活，養驢干啥？

拉磨的驢，總是閑不住的，每天都有人來磨面，主人是不會拒絕的。磨一次面，就會有些收入，誰家磨面，走的時候，都會留下一些麥麩。吝嗇的主人，還會掏掏磨眼，再弄出些麥麩。雖說麥麩不值錢，但可以喂牛、喂驢，省下一筆開支。多余的，還可以拿到集市換一些零花錢。

記得村里有一家姓栗的人家，養了一頭驢，灰色的，很健壯。老栗家養驢，是拉磨的，他家開了磨坊，離不開驢。那頭灰驢進了栗家，很少閑下來。有一天，連著拉了三套，直到晚上才卸磨。驢出了一身汗，又饑又餓又累，卸下來后就給驢喂了草料。可能是主人疏忽了，驢是不能在極度饑餓的狀態下吃干草的，吃了干草，容易得一種叫“截癥”的病，相當于“腸梗阻”吧！。老栗家的驢吃了干草，疼得在地上亂滾，不一會，驢就死了。看著活蹦亂跳的驢死了，老栗家很傷心，一家子人都哭。那時候，一頭驢值百十元錢，那一百元錢，相當于一家人一年的收入。看到老栗家哭驢，村里人都笑，說老栗頭他爹死，也沒哭這么痛。老栗家哭驢，其實不是哭驢，是哭錢呢。

再說拉車的驢，看上去累些，但總有閑下來的時候，農人不可能一年四季都趕車。農忙時，拉拉糞肥，運運收獲的莊稼。偶爾也有蓋房的農戶，請去幫忙，運運沙子、拉拉木料之類的活計。但一年里，蓋房的又有幾家？不過，主人是不會讓驢閑下來的，總要想著辦法給驢找些活干干。驢如果真的沒活干時，驢就倒了霉，被牽到集市賣掉，弄不好就進了驢肉店。讓驢閑在家里，刨刨蹄子，“吭吁吭吁”地叫幾聲，對驢來說，只能是做夢。驢可能是太孤獨了。孤獨的驢，時間一長，性格就有些偏激，不再溫順。驢犟不聽話，主人不從自身找癥結，總是一味地埋怨驢不聽話。

驢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主人最怕的就是犟驢，你要它拉磨，它死活不進磨坊，主人在前邊拉，驢往后邊退，往往把主人折騰得精疲力盡；你要讓它拉車，它不進車轅子，把主人氣個半死。主人氣得沒辦法，就打驢，驢不怕打，人累得直喘粗氣，驢沒事似的，看見青草照樣去吃，吃得津津有味。驢的犟脾氣上來，最好的辦法是換換人使用，換上別的人，驢可能就乖乖干活。說驢犟，其實是人犟，人覺得驢是自己喂養的，就得聽話。驢不聽話，主人心里就不平衡。只能說，驢犟，主人比驢還犟。

驢的一生，在孤獨與奴役中度過。驢老了，也就離死亡不遠了。干不動活的驢，主人是不會養的。主人不養閑驢，賣又賣不掉，結局只有一個殺驢。這就是人們說的“卸磨殺驢”吧！驢被殺死后，主人把驢肉或燉或燜，有滋有味地吃了。不過，現在的鄉村，驢是越來越少了，也就沒驢可殺。想吃一頓驢肉，至少要到縣城。

據說，驢肉滋陰壯陽，鄉下的男人，都很喜歡。

貓的幸福生活

在鄉村，貓與狗都是主人喂養的牲畜。貓的任務是抓老鼠，狗的任務是看家守院。盡管都有各自的職責，但貓與狗不一樣，貓總能得到主人的庇護，就是一只不大盡職的貓，也可以安享晚年，壽終正寢。

貓是乖巧的動物，小巧玲瓏，看上去惹人喜愛。大多的時候，貓都在瞇著眼打呼嚕。貓打呼嚕時，主人看到了，會笑笑說：貓在念經呢！我們鄉村，說貓打呼嚕是念經。貓不打呼嚕時，巴瞪著一雙骨骨碌碌的眼睛，在屋內晃來晃去，東瞅瞅，西看看。貓不管是不是在尋找老鼠，主人都會說：看，貓多懂事，剛睡醒就抓老鼠。

善于察言觀色，是貓的天性。貓不抓老鼠，不打瞌睡時，就喜歡躺在主人的懷里，與主人打鬧逗趣。主人心情好，臉上掛著笑容，貓就知道，主人一定有開心的事。當主人伸手抱它時，貓就用毛茸茸的爪子，在主人的身上輕輕地撓一下，看到主人也在它的頭上撓一下，貓就知道，主人是想與它玩玩。貓就迎合著主人，與主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打打鬧鬧，把主人逗得笑聲不斷。

貓也吃老鼠，吃的滿嘴是血，一股子血腥味。但主人不嫌貓臟，摟在懷里，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總是要抓些老鼠的。貓知道，不抓老鼠，主人會不高興的。三天五天，貓就會抓一兩只老鼠。貓抓著老鼠時，會和老鼠玩一會。貓與老鼠玩，不是逗老鼠開心，是覺得好玩，是強者對弱者的生死游戲。貓與老鼠玩了一陣，把老鼠玩得精疲力盡，沒有了玩的興致，這時候，貓一口下去，把老鼠咬死，然后慢慢享受著美味。

年輕時的貓，總要找個伴的。發情時的貓，發出“喵喵”的叫聲，那聲音特別的刺耳，徹夜地叫，弄得人睡不著覺。聽到貓的叫聲，主人并不生氣，說：聽聽，貓在“叫春”呢！在我們鄉村，“貓叫春”就是貓發出的求偶信號。貓一開始“叫春”，主人就說：張三家的公貓不錯，身體強壯，個條勻實，毛色純正，就讓張三家的貓交配吧！

貓剛剛懷了小貓崽，主人就好吃好喝伺候著，把貓養得肥嘟嘟的。到了臨產期，主人就把貓的產房準備得停當。看到生下的貓崽，主人喜笑顏開，說：看看多漂亮，像它們的媽媽一樣。看，都是黃的，黃得多好看。

貓是人的貴賓，養著哄著寵著。如果養在有錢的人家，貓就更幸福了。主人把它打扮得光光溜溜，魚啊肉啊地喂著，不讓它逮老鼠，養得肥肥胖胖。只要主人閑時逗逗主人開心就行。不過，在鄉村，這樣的貓不多。

貓像人一樣，也會老的。貓老了，就糊涂，像人得了老年癡呆癥，什么也記不起來，連自己的親人也認不出來。老年的貓，會把自己的兒女當做老鼠，一個一個地吃掉。貓吃自己的兒女時，吃得格外得香甜，在貓看來，那是可惡的老鼠。

到了這樣的年齡，貓基本就不干活了。貓開始養老，每天，吃完主人的食物，就瞇起眼睛打呼嚕。老鼠在它的身邊亂竄，貓也懶得睜開眼睛看一眼，任由老鼠們肆意地鬧騰。

這是貓一生最愜意的時光，它們不用去抓老鼠，不用討得主人的歡心。它們可以在家里為所欲為，打翻面盆，主人不會懲罰它，在餐桌上亂竄，主人也不怪罪，甚至把屎拉在主人的床上，主人也只是笑笑說：這貓，真是老糊涂啦！

糊涂的貓似乎不多，很多的貓是清醒著的。清醒著的貓，總是覺得冷，它們經常躺在太陽底下，瞇著眼曬太陽。在太陽下睡覺，一定是能做夢的。貓可能會想起它的一生，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想起年輕時的戀情，那個初戀的情貓；想起與主人逗趣的情景；想起自己威風凜凜抓老鼠的英姿。

貓也許沒有做夢，它瞇著眼時，可能是在回憶過去。它回憶起了曾經生活的那幾間老屋，老屋里的糧倉，是它經常抓老鼠的地方。還有老屋里養過的狗，那狗早已被主人勒死，它看到了狗被主人剝皮時呲牙咧嘴的情景，那狗很忠誠，它為狗感到惋惜。還有那些逗它的老人，一個個都離開大地，走進了黃土。那些陳年舊影，在它的眼前晃來晃去。

貓覺得，自己沒有為主人做過多少事情，更沒有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卻受到了主人的寵愛。貓感到慚愧，不覺有點難過。但貓很快就不難過了，貓想：我就是一只貓，除了能捉幾只老鼠，我還能干什么？貓想，只要自己盡職盡責，也就無憾。

貓這樣想時，嘴角就露出了一絲微笑。

貓就在滿足的微笑中，踢騰了幾下。冥冥中貓想：我該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