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 榮 高鵬程
失衡中尋求詩意的平衡
榮 榮 高鵬程

親愛的讀者,小說、詩歌、散文的體例里,詩歌的闡釋和參與的空間最大,因為它的意象、它的不確定性,它是一種力圖用最少的詞語抵達最大意蘊的文體,它呈現出的是每個人內心敏感而又隱秘的一面,然后,讀者用感性的經驗和理性的想法去豐滿它、放大它。本期特別關注高鵬程,他用詩歌和散文呈現出漸東濱海小鎮的文學地理,在著名詩人榮榮和他的對話中,揭示了他的文學創作的秘密,他對文學的構想、對視角的把握、對細微的關注,均能傳達出可供借鑒的創作的普遍性和獨特性。
主持人 謝志強
榮榮:還是從你的《海邊書》談起吧。我注意到,你近年來的很多組詩都是以“海邊書”命名的,包括你的第一部詩集。這種重復性的命名是隨意而為還是基于某種考慮,能說說你的想法嗎?
高鵬程:是的,《海邊書》是我正式發表的第一組詩歌的題目,也是我的第一部詩集的書名。這一系列的詩歌在我的詩歌創作里占有非常大的比重。之所以這樣命名,有以下兩點原因:一是從我生活的環境以及詩歌創作的背景決定的。1995年我畢業后來到浙江象山謀生,一直借居在象山半島南部的一個海邊小鎮上。2005年觸網開始寫詩以來,我的絕大多數詩歌寫作都是以這個漁港古鎮為背景的。海是我詩歌的最根本的母題和意象,涵蓋了生活的全部。這一點我在隨筆《可以從一滴海水開始》里提到過。二從文本來看,盡管我把海作為詩歌里的一個核心詞素,甚至生活本身的隱喻,但我其實還沒有真正地切入進去,我的詩歌寫作還停留在“海邊”,只能說是“隔岸觀水”,淺嘗輒止,我其實還沒有進入到真正的生活。
榮榮:在我看來,你的海邊書系列詩歌已經頗具氣象。我比較贊同你說的一個觀點,詩歌寫作如果拋開個人體驗去刻意追求典型性,必將流于空泛和虛假。詩歌說到底是一種個人體驗,但這種體驗如果僅限于“個人”,其實是無足觀的。我的理解應該是經由個人體驗抵達公眾感知領域。你的海邊書系列為我們呈現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詩歌語境。它是你的,又是大家的。我覺得你在這些方面做得不錯。
高鵬程:我一向對直接的抒情抱有警惕。詩歌怎么寫,寫什么由作者自己決定,但它一旦進入讀者視野,就不完全是一個詩歌寫作者的私事(除非作者拒絕讀者)。一個詩歌寫作者既要警惕完全不考慮讀者的寫作,但更要警惕自己成為某一個階層的代言人,尤其是那種大而不當的代言人。這幾年,我以石浦港為坐標,寫下了大量的有關海邊風物的詩歌。有些詩評家說我的詩尤其是在對當代漁民形象的塑造,生活和命運的揭示上,顛覆了以往海洋詩歌的平面結構。其實我并沒有刻意地寫那些,想顛覆什么。我寫海平面、潮水、陰影、臺風等等,更多的是關乎自己的生活環境。我筆下反復出現的那些漁民、拾蟶打蠣的漁家婦女,割紫菜、曬鹽的人,都是和我一樣的底層人物。我寫他們,一方面是因為每天和他們打交道,熟悉他們,另一方面,我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生活和命運。我筆下的漁港馬路上的站街女、碼頭下的無名少女甚至海邊灘涂上的寄居蟹、巖石縫里的貝殼都有我的影子,我從他們(它們)身上看到了我的存在。郁蔥老師說我關注的是高大背景下細小的東西,我想也是這個意思吧。但不能忽略的是,他們也有自己的悲喜夢想和精神向度。
我理解的詩歌一定是個體與某種帶有共性的領域 (不一定局限在當下特定時空)、環境磨合、碰撞而帶來的體驗。在放下以往所謂精神代言人的架子后,詩人也應當警惕自己成為完全不顧及他人和現實的夢囈者。作為一個底層的書寫者,對我來說還要注意自己的寫作視角問題。那種對生活表面的苦痛悲喜直接的淺層次的表現,以及故作姿態的悲憫與濟世情懷,都是不可取的。并不是每首詩都要考慮人類精神的隱喻,但也要爭取使詩歌努力接近生活的某種真相。
榮榮:你在剛才的討論中提到了底層和現實的概念,這幾年,底層寫作和現實題材似乎成了一個熱門話題,我發現你的詩歌里也有大量的涉及到這兩個概念的文本,能說說你對它們的理解嗎?
高鵬程:是的,我的詩歌的確涉及到了底層寫作這個概念。對有些寫作者來說,這也許是一個視角問題,尤其對于一些社會地位較高、或者書齋內的寫作者,底層往往意味著視角的俯瞰,意味著寫作責任的承擔和悲憫情懷的傾注。但對我而言,并非如此。如前所述,這首先是我自身生活的環境決定的。我生活在一個相對意義上的“底層”。我每天接觸的就是這些,我只能寫我熟悉的東西。對我來說,所謂底層,其實就是生活的層面,我的視角是平視的。底層對我意味著海平面,意味著我每天參與其中的五味雜陳的原生態的生活方式和詩歌表達。作為一個卑微但不卑賤的生活和詩歌寫作者,我力求以最平和的心態去體驗、去觀察底層人事,從生活現場提取詩意光澤。
當然在表達時你既可以選擇在場的表達,也可以以旁觀者的態度呈現 (我以為詩歌的在場并不一定就是“我”的在場,并不一定指要以“我”的口吻述說,詩歌的在場更多應體現在寫作者對當下題材的把握上)。這種表達可以是直接的抒寫(它也可以產生好的詩歌,關鍵在于體驗的深度和共性。米沃什很多詩就是直接的抒寫,同樣是杰作),又可以通過更巧妙的方式呈現,所謂旁敲側擊,“指桑罵槐”,顧左右而言他。比如羅伯特·勃萊就是這種寫作的大師。
而現實是什么?我以為現實就是生活,就是生活中隱藏的某種真相。詩歌對現實的表達,不是直接的,而是蒙著塵的鏡子。它不是對現實一覽無余的表達,而是給它蒙上了時間的灰塵,透過光線的散射和折射,照進心靈的某個角落。仿佛纖細的針扎進去,帶給你漫長的隱痛。
詩歌要讓人發現大海中遺失的那枚針,但詩歌更要讓人看到針尖上的大海。
榮榮:我注意到,大約是2008年后,你的詩歌創作題材有了一些改變,變得有些雜亂。你的詩歌觸角從外視轉向了內省,從海邊書系列轉向了一些有關自身情感方面的寫作,此外還有一些有關你的故土,和一個畫家懷斯的文本。能說說這種轉變嗎?你似乎對懷斯很感興趣?
高鵬程:是的,您說得對,2008年以后,我感到我的詩歌寫作遭遇到了一個瓶頸。多年在石浦港的生活和從事記者等行業留下的一些積累被我揮霍一空。我感到我寫盡了石浦港可能的題材,寫完石浦港札記這組詩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寫什么了。這時我從別的部門調入所在地的文聯從事文秘工作。在文聯,盡管創作可以是名正言順的工作,但辦公室的事務并沒有給我留下多少時間,反倒少了出門的機會。但我又不得不寫,所以我將自己的筆觸更多地伸進了體內,寫下了一些關于個人情感方面的文字。這些當然在不同程度上帶有某種虛擬的性質,事實上后來我發現這種過于個人的體驗不一定適合訴諸文字,所以后來我把出路放在了有關故土題材和我鐘愛的一位畫家身上。
說起來也很慚愧,我對自己的故土其實了解甚少。讀書畢業之后就出外謀生,我寫的一些回鄉手記更多看起來像行旅詩,倒是一次偶然的機緣,我讀到了有關故鄉的一些史料,后來又從網上看到我的故鄉一則新聞,說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絲綢之路北段的四個世遺項目定在了我們那里,但當地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申遺機構。這件事給我刺激很大,我就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寫寫有關故鄉的一些東西,這就是后來的蕭關古道系列。這組詩陸續在詩刊和其他一些雜志上發表了,如果有幸能被一些讀者讀到,也算是我對故鄉的一點綿薄的貢獻吧。如果說我的外出謀生是對故土的背叛,我愿意我的文字是一種懺悔。
下面說說懷斯。很多人奇怪我為什么會對大洋彼岸的一個畫家如此感興趣。但事實上,在我看來,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詩人。這就是被譽為懷鄉主義繪畫大師的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他用思考性的繪畫,以及他一生踐行的自己的名言:我連身邊的寶藏都沒有完全發現,為什么不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居住下來,以便挖掘得更深?對我這個居住在偏僻漁港小鎮的外鄉人,帶來了生活和創作上莫大的啟示。一個詩歌寫作者只有深入地進入了他所處環境、生活的內部,以致情感、思考與之息息相關、休戚與共,他才有可能發掘出真正屬于自己的寶藏。
榮榮:還是回到文本上來吧。如果用一句話或者一個關鍵詞來概括你的詩歌或者詩歌寫作,你覺得什么樣的詞或話比較合適?
高鵬程:平衡。或者說是在不斷的失衡中尋求動態的平衡。詩歌對我來說,說到底是一種精神的撫慰,是我在潦草生活里抓到的一根拯救自己的稻草。讀過我的一些詩歌的朋友應該都能看出,我的很多詩歌文本里都直接或者間接地提到這個詞。比如我的《東門島》、《檀頭山姊妹沙灘》、《人生不等式》、《在山頂眺望石浦港》等等篇什。《東門島里》我寫到了漁港生活和精神寄托方面的平衡。《檀頭山姊妹沙灘》是現實失落和內心支撐之間的平衡。《人生不等式》是我作為一個異鄉人在故土和借居地之間的輾轉遷徙,對自己身份的鑒別。這些詩歌能夠喚起別人的一些共鳴的話,原因就在于其實每一個人從本質上都是異鄉人,都是在別處生活吧。就像王家新說,雖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內心生活,但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
榮榮:除了詩歌,這幾年你還寫過一些散文和隨筆。這些寫作和你的詩歌創作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或者說,你是怎樣看待不同文體之間的關系的?
高鵬程:我記得謝有順提到木心的一句話:藝術是什么,藝術就是光明磊落的隱私。竊以為這句話更適合詩歌。我把這句話套用一下,我以為詩歌就是用一種隱秘的方式公開自己的內心。換句話說,詩歌是對共同的心靈感受的個體表達。沒有比詩歌更適合心靈表達的文體了。光明磊落就是共性,隱私就是感受的深刻性和表達的獨特性。
但話說回來,各種文體在表達方面又有各自的優勢。詩歌之為文體,厚重比不過小說,自由無如散文,比情節沖突更不如戲劇。我寫散文和隨筆,是因為有些東西我覺得用這種形式表達或呈現更加適合。我的有些隨筆,您可以看成是未完成的詩歌,是我為詩歌寫作所做的一些思索和準備。有些則是我對自己詩歌寫作所做的注腳或解讀。
相對于其他文體,詩歌更多表達的是內在的秘密,個體生命獨特的經驗和體悟。基于這樣的理解,所以我覺得,它對語言和書寫技藝的要求也許更苛刻,這就使它有了和小說、散文等文體相比在形式上不同的追求。我理解的詩歌在形式上相對來說是簡短的。對于內心獨特的體驗和訴求,它使用的手段不是說出而是呈現。這就使詩歌需要依靠獨特的陌生化的意象來說話。詩意來自于內心一瞬間的恍惚和萬千變化,詩意的營造和呈現需要簡短語句之間的跳躍、詞語之間的張力甚至暴力。一把刀之所以能具有劈開自己和他人的鋒芒,是因為它把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了刀刃上,詩歌也是如此。
榮榮:你對你的寫作有什么樣的期待?
高鵬程:從我自身的寫作實踐來說,我一直在試圖構建我生活了10多年的一個浙東濱海小鎮的詩歌地理。盡管我力求更多地像照相一樣客觀呈現,但實際上我很清楚,照片其實也是一種主觀的參與。我已經將小鎮的歷史與當下的生活用我個人的視角剪切下來了,我已經施加了人為的暴力,所以我一直在個人體驗中尋求著這個小鎮歷史文化和現實生活中某種共性的東西。我相信這種共性更接近小鎮的本來面目,因而具有更為廣闊與深遠的意義。
另外我一直在想,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一直生活在某種體制或者其他有形無形的屋檐下。但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在對現實有清醒認識的前提下保持一顆夢想的心。房屋也許逼仄,但至少我們的心應該騎著屋檐飛翔。而詩歌給了我這種飛翔的可能。
故鄉系列、懷斯系列以及其他的一些行旅詩,只是我向外延伸的觸角。我生活在這里,我不得不愛它。這里每一滴海水,悲喜歡愁,都是我熟悉的,只要繼續在這里生活,我就必須照海思索、感悟和抒寫。我希望我能成為自己筆下的曬鹽人,在生活的海水中繼續提煉大海的骨頭:那個黝黑的漢子他要以陽光的名義剝開海水的皮膚他就要從海水中取出大海的骨頭。那個曬鹽的漢子 同樣也在翻曬身體里的水分他把自己的血液 一再提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