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離開與返還 (組詩)
高鵬程

高鵬程:男,網絡ID:霜林晚、曬鹽人。1974年生于寧夏,漢族。1995年畢業后到浙江象山謀生。業余寫詩或其他文字。著有詩集《海邊書》《風暴眼》兩部。2006年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
星辰嘶鳴。而濤聲變得安靜
二月底了。因為缺少暖流,海水的體溫依舊冰涼
倘若今夜,你的海面無船經過,無人可渡
那么此刻,燈塔的光芒毫無意義
因為海浪打濕了枕邊。一句詩的到來,比失眠
顯得更加漫長
仿佛一個人的離開。他留在沙灘上的腳印
過了很久,才被慢慢上漲的潮水淹沒
條斑紫菜。杉葉紫菜。壇紫菜……
孢子藏在死去的貝殼里,貝殼掛在網上
網眼細密,破綻
只向大海露出。
不說海水微涼,不說種紫菜的母女
暗黃的臉色
不說埋樁人關節里的積液
只說那個半夜醒著的人,算準了時間
一張網掛在海面上方
半夜兩點潮水暗漲,到凌晨
果然就漫過了我平靜的紙張
營養鹽。海水比重。流速、潮差……
種紫菜的人
耐心地測量著大海的體溫和呼吸
春三月,海水開始嫵媚
整座大海輕輕晃動。他懷中的漢字開始發芽
萌出了幸福、細小的孢子
干露時間2.5-5小時,親愛的
從我抵達你,潮水的流速10-30厘米每秒
潮差,
恰好等于一行詩到另一行詩的跌宕
因為預知了結局的窮途末路
一朵奔赴在途中的海浪,選擇了向下的潛行
一只瀕臨絕望的海螺,是否早該轉身,
回到礁石背后的巖縫
依靠一滴海水中的鹽分,度過不為人知的余生?
多么羞愧,當潮汐涌起,我依舊
因為那來自海底的
細微的呼喚
再一次打開了堅硬的螺殼
年輕時,為了尋找一個詞替我說出
我動用了整部詞典
為了贊美,我動用了夜空中的燦燦星斗
后來,為了藏好一枚痛苦的針
我動用了整座大海
為了艱難的停泊,
我動用了沉船、旋渦……和海底
最深的深淵
最后,我動用了平靜的海面和一只
生銹的鐵錨
請不要
試圖拔出它,它會噴出一堆海水的血肉
和埋在海底的,隱忍了一生的尖叫
忍住海誓。讓它枯竭。讓石頭腐爛。
讓一生的流水從海角返回。
忍住口中的懸河
忍住舌根下的柵欄,謹防體內的老虎出口傷人。
忍住動詞的長腳忍住形容詞的誘惑
忍住連詞的牽線搭橋忍住副詞的添油加醋。
讓兩個名詞或代詞,各自天涯。
忍住攔河大壩的牢固和嚴密。忍住它的沉默與癢。
忍住漏洞
忍住雷聲的咆哮,忍住被閃電撕開的裂縫。
就忍住了泛濫和狂瀾。
忍住河岸的挾持忍住河底的摩擦。忍住兩條河
相會時的吸引,融合。
讓它們涇渭分明。
最后,忍住體內
雪山上的第一滴水,這一生
便不再有一條江漫長的嗚咽和流逝。
我看見它了。一枚井口大的圓月,安靜地
泊在了井底
天空沒有道路
一輪圓月的車輪,碾過了多少虛無,才抵達天心
才抵達一口古井
幽深的底部
一口幽深、漆黑的古井,因為一輪圓月的到來而
變淺
變亮
像愛,夜夜撫摸它潮濕的胃壁
像恨,絕望的鏡面,要由你來打碎
而在這首詩里,它只是一個喻體,一個幻象
只可凝視,拒絕觸摸
接下來他繼續熱衷于紙上虛幻的建筑
但會刻意回避一些詞
生活的鏡面永遠蒙著灰塵
她喜歡從碎片中尋找光亮
嗯,是的
沒有比女人更易碎的瓷器
現在,剩余的激情,是屋子里尚未散盡的酒香
但總歸會隨著縫隙消失殆盡
他喝著用舊誓言熬制的殘茶——
“愛就是孤獨,熬一熬天就亮了”
忍一忍,一生也就過去了
醒來吧,冬眠的人
星辰,已經不再凜冽
暗夜的風帶來了遠處的好消息
醒來吧。你看
那個在時光的表盤上奔跑的人
已經將手中的接力棒,
由時針換成了分針又由分針換成了秒針——
這黎明的第一根光線,即將奏響最高的音階
醒來,慢慢慢慢睜開你的眼睛
來看我,看一直待在你身邊的這棵樹
他身體里垂直的河流,開始明亮、嫵媚
就像我寫下這首詩
枯黑的手指漸漸透明
像初春的柳枝,漲滿綠色的血液
我的錯誤在于以為每一朵花開都會有結果
四月底,人間芳菲已盡。一些事物珠胎暗結。
更多的,選擇了無疾而終
那被雨水擊落的又被一群黑蟻抬走
那陷落在塵土里的,早已化為塵土
現在,一場由絕望制造的風
吹著人世,空蕩蕩的枝椏
它吹一次,我就戰栗一次
它吹一次,我黑色的枝條就戰栗一次
她是誰?身份?死因?
岸上的人們竊竊私語
相互交換著詭異的眼神
我好奇地擠進人群——
潮水沖開了她的褻衣,露出小巧、尚未
完全發育的乳房
但再也無法分泌任何乳汁
很快,她會被運走
連她躺過的痕跡也將被海水沖掉
很快,圍觀的人們將各自散開
直至另一起事件漩渦般出現
身邊,生活的濁流依舊粗暴、洶涌
一個陌生少女的死因被猜測,
被津津樂道,被推波助瀾
而死亡本身,并不值得驚訝
一再被驅趕
這些植物中的吉普賽人,這些滿世界流浪的小雜種
從遙遠的英國南海岸
到美洲大陸,它們不停地遷徙、變種
它們中的一部分,流竄到了
這個水稻的故鄉,
這個友好的國度,像歡迎遠房親戚一樣接納了它們
它們隨遇而安,
去年一株今年一片
很快,它們活得似乎比當地的土著還要滋潤
火燒、刀砍、藥滅,直到
斬草除根
才發現,僅僅為了活命,這些
身高不及三尺的家伙,居然把根扎進了數米深的
淤泥里
秋風乍起。石浦港外的大米草,替代了
潯陽江畔的瑟瑟荻花。
碼頭邊的夜排檔,
一把曖昧的吉他,替代了年老色衰的琵琶
職業的微笑
替代了猶抱琵琶半遮面
順水推舟代替了千呼萬喚
如果,客官愿意多出銀兩,妾身愿意
將身體作為樂器——
醉不成歡的夜晚
一夜情替代了天涯淪落
莫道分別 離愁 前程,莫道相逢
何必曾相識——
窮困潦倒的現代浪子,替代了白樂天
碼頭外,石浦港的晚潮替代了潯陽江的風波
它帶來咸水和濁流
繼續沖擊著松垮的海堤
在我借居的小區旁邊,
有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流,
在建筑廢墟的縫隙里歡快地流淌
它也夢想著遠處,亮光閃閃的大海
它并不知道,
因為商業和利潤,
它的明天,已經被規劃、被改變河道,被污染
被填埋
一條小到可以忽略的河流,像一個
卑微的人
他并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某個抽屜
在一張檔案紙上,他的命運已經被預設。被限制。
被隨意涂改。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
慢慢地擁擠,堵塞……
仿佛一臺,運轉緩慢的電腦
塞滿了垃圾文件
哦,我需要空曠的廣場
干凈的紙頁,
和一個空蕩蕩的身體……
我需要這場風
我需要一個秩序的破壞者和搬運工……
我需要在一場臺風之后
打量陌生、新鮮的風景,以及作為風景一部分的自己——
帶著誕生的氣味
像恨,咬牙切齒
啃噬、撕咬……這些泡沫的牙齒,
這些
液體的刀子,日夜不停地雕琢、鐫刻……
直至讓我成為一塊礁石,雄渾,棱角突出——
有時候,又像一場愛
柔軟的舌頭,親吻,舔舐,像伸進夢囈的雙手
一遍遍撫摸 直到變得光滑、慵懶
像無人光顧的沙灘
更多的時候,像不愛、不恨
像吳剛、西緒弗斯的勞動,毫無意義的
重復,抵消著時間,和自身的流逝
在希望
和絕望之間……
我想到了緩慢。一張滲出海水的暗黃的臉
連綿不絕的雨水。擱淺的鐵殼船
機艙內,沾滿油污,閃著黝暗微光的機器,機器的
軸承里,不再相互擠壓、磨損的鋼珠
陷在機油里不可救藥的疲倦
不關心暗流
遠方,充滿誘惑的島嶼
不再新鮮
一個動詞,被時間無限拉長成的一個名詞
保持現狀、保持現狀,我的朋友
我想到不再相互擠壓、磨損的鋼珠
不再運轉的軸承
一動不動 陷在淤泥內的鐵殼船 一張暗黃的
臉龐上不可救藥的疲倦以及
漫長、連綿不絕的雨水
他覺得很失敗。他在人群的夾縫中行走
狹窄的街巷,晃動的
玻璃幕墻,走來走去的人群
他沒有意識到,他和他們構成了另一個人的夾縫
一輛艱難行走的汽車
與更多的車合謀,制造了另一輛車的車禍
遠處,一滴水在大海中輾轉,它不知道
它與另一些水合謀,制造了沉船
和對整個大海的擠壓
它更像一個占卜師或預言家。
它伸向夜空的瘦長的鐵塔仿佛是盜火者的手臂
泄露了天堂的秘密
它比我們更早地感知了風暴、冷和世事的寒涼
當然,在陰霾的日子里
是它首先看到了遠處 陽光細小的腳尖
它的胸腔里別有一枚
頭發絲一樣細長、敏感的針,測量著海水和人心的溫差
它破舊的口袋里收留了多少過期的烏云、閃電和冰雹
它鐵質、空洞的軀體里藏有怎樣的一顆寬大、悲憫的心
它的針是怎樣戳著它痛苦的心
在東門島的頂端,
在鐵的反面
如今,那里布滿了時間和它自身的銹跡
現在,奔涌了一天的潮水從腳下
緩緩退去。而另一邊
鹽田、蟹塘和遠處的村莊都在下沉的暮色中歸于平靜
這是一天最為安謐的時刻
緩步走過的海塘,
它既在我的體外,又在我的體內
這些年來,我似乎滿意于這樣的生活:
在偶爾的激情和大多數的安寧
之間,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一扇閘門
但危險總是來源于它自身的蟻穴、孔洞
一些小小的欲望,猶如
身體里的一些不知名的菌落,在暗處
積蓄著力量
仿佛在陰謀制造一場徹底的淪陷
在突出的兩塊岬角之間,是一道隱秘的海灣。
此刻,來自山間的風和海上歸來的風
再次會合、糾纏、撕扯,形成了巨大的旋渦
它們一起吹動的帆船,急速地在海面打轉……
而我開始驚懼、猶疑
——這或許,就是世間所有風暴
和矛盾的源頭……
終于,當這一切安靜下來
我再次驚異于船舷上停留的
兩只蝴蝶
一只卸下了翅膀間的疲倦,而另一只
卻為跨海飛行
暗暗積蓄著力量
我觀察了很久。依然看不清楚
它和嘩嘩洶涌著的大海 有著怎樣的對應。
有時,一陣輕微的海風,就讓它驚顫不已
有時候,我以為它真的堅持不住了
但沒有——一場臺風過后
這倔強的小東西,崖壁上的
一朵小花蕾
綻開了它神秘的笑容。
我知道它伸進薄土內的趾尖,是怎樣摳緊巖縫
在無邊的暗夜里,它怎樣
啜飲著微弱的星光,慢慢積攢
內心的勇氣——
而它不知道的是,那雙在更暗處眺望它的眼睛
慢慢有了燈塔的光芒和溫度
這是冬日的海面。渾濁,但平靜
陽光為它鍍上了金邊
仿古的乾隆號浮于其上,它再次帶來盛世
浮華的氣象
哦,多么短暫 這聚會 午后的冬日
這世間的光陰
我們飲酒 高談闊論
我們的快樂恰好來源于我們的放縱
我們暫時不去考慮道德 救贖
我們不需知道,下一次臺風
將在何時光顧
我們不需看穿海面 不需追憶剛剛散去的
上個世紀的白霧
我們也不需知道,它的下面
兩艘被擊沉的中國戰艦埋在水底已逾百年
巨大的船體還在繼續生銹
現在是深夜。兄弟
我知道此刻,作為一個
孤獨的青年,你正在遭受情欲的折磨
老城區暫居棚昏暗的燈下,你疲憊不堪的身體
經受著另一波潮水的沖擊
你來自相鄰的外省。有一代人
大致相同的經歷:高考落榜,打工,久居異鄉
在造船廠巨大龍骨的夾縫間眺望明天
而明天,像大多數鄉黨一樣,你將學會
與碼頭邊的暗娼,大方地調情
也許,繼續懷揣一張舊照片。繼續輾轉。失眠
照片上的女同學
如今兩個孩子的母親,同樣,延續著她們那撥人
大致相同的遭遇:
豐滿的乳房正在哺育著陌生城市的饑渴
——她17歲輟學,早早嫁作人婦
同年,你患上了嚴重的抑郁
至今未愈
它們或許來自不同的作坊和工廠
但卻被制成了大致相同的規格
從一小塊合金,到一把鑰匙坯,意味著,
它們已經不再可能成為別的什么
現在,它們被一根細鋼絲串起的腦袋
沉默。懸垂。
它們,替一些人,擔負了大致相同的命運
幸運的話,它們中的一個被隨意取出,被切銼
被克隆,
忍住火星四濺的疼痛,直至擁有
精確的齒合,恰到好處的暗槽,
代替另一把失蹤的鑰匙,與幽暗的鎖孔
嚴絲合縫
這個時代在呼嘯著向前
一扇門的鎖孔瞬息萬變
當配鑰匙,成為一門古老的技藝
誰還會關心一串被細鋼絲穿過腦袋的半成品
誰還會在乎它們
下落不明的命運?
附近的島嶼依次是項浦、東門島、對面山、南田
島和高塘島
由它環繞的海水,形成了五道門:
銅瓦門、東門、下灣門、林門和三門
這些年,我并沒有從任何水道,去過更遠的水域
這些年,我待在石浦港
看對面的島,由黑轉青,由青轉黑
看港內的水,清了又渾,渾了
又清。
這些年,我其實就在這一眼可以望到頭的
這巴掌大的地盤上呼吸,奔命,有時
也在自尋煩惱
這些年,我留在附近島上的影子,并沒有使它增高
我落在港內的淚水,并沒有使它變得更深、更咸
我曾經經歷了衰老。
我年輕的身體因為過分地追求速度,
而違背了季節的規律
現在,我試圖學會控制自己
以便減少不必要的彎道。這也使我痛苦——
我的一部分身體被我改造成了剎車皮
現在,相對精神,我更愛惜自己的身體
如果我還能找到那把梯子
我相信,它的底座首先由我結實的骨架搭成
感謝生活,現在我已能夠平靜地凝視碼頭下
一只鐵船生銹的過程
但偶爾,也會夢見遠方的巨輪
有時候,我會獨自一人,去對面的東門島
打量我借居的地方
我其實就在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活著
愛著、恨著
像一只寄居蟹
我的愛很小,一只廢棄的螺殼,就容納了它的全部
我的恨也是,裝不滿另一只小小的螺殼
世界很大,江湖很深
一個人連巴掌大小的命運也無從掌握
一個人的愛恨,構不成對它的任何影響
就像對面的大金山
我一生無法抵達的高度,它觸手可及
就像身后的沙灘
我一生無法釋懷的塊壘,潮水一夜撫平
你要牢牢看好芬芳的門環
你的蘋果熟了。你要等我來。
我不來,你讓她腐爛、發酵,釀成酒
你要等我來,你的海面平靜
你要忍住涌動的暗流
你要等我的船到來,你要用唯一的暗礁撞沉我
你要等我來
你身披幽暗冰冷的盔甲
你要為我守住,身體里最遠的邊塞——
一條絲綢之路上的
最后一座烽堠
你要等我來,用淚水的炮彈用舌尖的長矛來攻陷
主啊。是時候了,一切都將悔改
一切,都將得到寬恕
大霧散去,水落石出
如同你境內的江河,寬恕了山岳的挾持
如同大海中的波濤,寬恕了漁火的動蕩
一杯醇酒將寬恕曾經落滿葡萄的濃霜
寬恕釀造中的火焰和酸
在最后的季節,大地將寬恕一座殘破的蜂房
一只離巢的孤蜂
它盜走人間花粉,卻釀造了自己的毒和蜂糖……
烏云壓低了海面。在遙遠的入海口,生活的
滾滾濁流還在繼續向大海注入。而大海
依舊保持著隱忍的沉默
只有雨水在撞擊著黑色的礁石
——這從天而降的悲傷,僅僅打濕了
一些無辜的事物
哦,此刻,海面平靜
沉船在海底腐爛
浪尖上跌落的人,碎成白色的泡沫——
春天在海邊散步你會看到什么?除了
撞在礁石上那些碎成貝殼狀的牙齒
(更多的痛楚已被它吞進肚里——)
在冬天,除了緩慢地涌上沙灘的泡沫你還能發現什么
你知道一行渾濁的老淚,曾經壓住了
多少欲說還休的濤聲?
從前是一個少年在海邊長久地徘徊,年復一年他厭倦了
單調的排比長句和自身的孤獨
現在,它是一個成年男人對命運長久的敬畏——
因為一顆遙遠的孤獨旋轉的星球的低喚
一次次,它死后重生,從深深的海底,起身,
跋涉,最終掙扎著在浪尖上捧出一張破碎的臉
在我居住的海邊小鎮
浪濤終年拍打著疲倦的堤岸
人們在山巖的罅隙里默不做聲地生活
像被時代逼退的內心
逐漸縮小、凝聚,成為礁石
堅硬的一點
他們漫長的孤獨,像被大海
繃緊又松弛的弓弦
在世事漲落的間歇,總有一些人
總有一雙徒勞的手試圖重復翻閱大海玄奧的書頁
在刀鋒和裹尸布
在浪尖的動蕩和深海中的長眠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