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鵬,李 瑤
(遼寧師范大學 研究生院,遼寧 大連 116029)
論魯迅小說的冷峻風格
王吉鵬,李 瑤
(遼寧師范大學 研究生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冷峻峭拔是魯迅小說風格的最顯著標志。魯迅小說冷峻藝術的表現分為熊熊燃燒的黑色復仇之火和療之以毒的諷刺之劍。魯迅小說冷峻藝術的特征為“冷外衣熱胸膛”和剛柔并濟。此外,魯迅小說冷峻藝術的淵源來自其自身人格化的投射和中外作品的影響。
魯迅小說;冷峻風格;藝術特征
冷峻是魯迅小說風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其個人寫作的獨特標簽。可以說,“冷峻峭拔”不僅僅存在于魯迅的小說中,更作為一種個性化特征深入到了有關魯迅的方方面面。魯迅用簡短犀利的語言將故事中的生生死死、悲歡離合講得真實冷靜,用深厚的文學造詣將內心的波瀾壯闊化為筆端的一支利劍直穿敵人胸膛,他匯百家精華、融自身修為,最終創造出獨樹一幟、萬眾景仰的冷峻藝術。本文將就魯迅小說冷峻風格的表現和藝術特征及其形成淵源幾個方面來探討這一重要而顯著的藝術形式。
魯迅是現實主義大家,面對嚴酷冰冷的事實,他從來都選擇徹底地、毫不留情地揭露。他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反對封建思想和封建倫理道德的壓榨,給予受壓迫最沉重、地位最卑賤的人民群眾最深切的同情。而魯迅自己選擇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冷峻的藝術,他將胸腔內最深沉的感情化為復仇之火,也化為諷刺之劍,用最嚴厲真實的態度給予現實以致命的打擊。
(一)熊熊燃燒的黑色復仇之火。魯迅一向認為中國人最健忘,特別是容易忘卻仇恨,所以在魯迅的小說中冰冷的復仇主題并不鮮見。在魯迅看來,傳統文化精神中一直缺乏復仇精神以及與此相關的獨立的個人意志和反叛精神,而這恰恰是西方文化精神所具備的,特別是19世紀以來的浪漫主義文化精神中,復仇意識尤其鮮明。所以,他在《摩羅詩力說》一文中將能夠體現這些文化精神的文藝作品介紹到了中國來。接下來的小說寫作中,魯迅并沒有熄滅這把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他用冷靜深沉的筆調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復仇者形象,猶如黑色死獄中跳動不熄的藍色火苗,他們是魯迅小說冷峻藝術最典型的表現。
魯迅早在前期就根據歷史著作改寫了一篇復仇故事,叫《斯巴達之魂》,故事講的是古希臘時期著名的“溫泉關戰役”。文中寫了一名斯巴達武士因眼疾離開戰場免于一死,其妻以為恥,以死相諫,偷生武士復又從軍,結果戰死疆場。其實愛與恨常常是處于同一心理層次上的,愛恨在達到最強烈的程度的時候,往往朝著其對立面轉化。斯巴達武士之妻何嘗不是帶著對家國的深情摯愛來采用極端的方式激勵丈夫的復仇之火,魯迅正是在冷靜客觀的敘事中傳達了復雜強烈的感情。另一個比較著名的復仇故事來自《鑄劍》,小說的基調以黑色為主,顯得沉郁冰冷。復仇者宴之敖者幾次出場都竭力突出他的黑,以暗夜來襯托,以瘦來陪襯,并不斷強調人體 的黑色須眉。呈現在讀者腦海中的這個形象猶如一把黑色的匕首,神秘中帶著幾分可怖。魯迅調動色彩、環境、形象等要素來完善自己精湛的冷峻筆法,繼而塑造出這樣一個一心復仇、外表陰冷堅定的壯士形象,其效果無疑是成功的。
(二)療之以毒——諷刺之劍。諷刺,作為藝術的手段,是精煉、概括、典型化的結果。魯迅說:“諷刺的本領,就是把生活中看來平常的事物,及時的‘照’下來,而且加以精煉、概括、使之足以見真。”反之,“非寫實是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非寫實的諷刺,即使能有這樣的東西,也不過是造謠和污蔑而已。”[1]魯迅的諷刺藝術,精于深刻;準確地揭露出矛盾,使人們透過假象,看到丑惡事物的本質。他的諷刺作品引人發笑,卻絕對不使人感到荒誕。魯迅小說中的諷刺,甚至在捧腹之后進入一種焦灼的境界,產生一種危在旦夕的緊迫感和痛苦感。王朝聞說:“根據我自己有限的審美經驗,我認為欣賞的愉快,既包括因喜悅而發笑或陶醉,也包括激憤以至于悲哀,痛苦。”[2]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冷峻無情的諷刺是既辛辣而又銳利的武器,也是置之死地后引起療救注意的良藥。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沒有進學,因落魄而窮困潦倒,但是卻自矜讀書人的身份,總不愿脫下那件“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的長衫。面對別人的嘲笑挖苦,他只能漲紅了臉,額上青筋條條綻出,以他的文言爭辯:“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魯迅生動戲謔地刻畫出前清破落知識分子的悲劇生存狀態,不掩飾也不隱藏,冷靜清醒地告訴我們,他們的結局只能是被打斷了腿,坐在蒲包上,用手爬行,走向死地。《白光》中陳士成這位最末代的知識者,當黃粱美夢已經裂變得慘不忍睹,他終于陷入了徹底的癲狂、變態和殘忍。不能升官也不能發財的陳士成,最終只能扮演先祖掘墓人的角色。然而更加諷刺的是,他沉溺于專制統治的人生欲望不可自拔,在瘋狂的狀態中走向了死亡,他從沒有發出過自己的聲音。魯迅并不旨在唱響封建思想教化的挽歌,他更想要呼喚的是知識分子乃至全體民眾的意識新生,這便是那冰冷刺骨的諷刺之劍出鞘之目的。
魯迅以高度的冷峻性著稱,但是他的冷峻卻不等于福樓拜等法國現實主義作家所提倡的冷靜客觀。在這里,魯迅的的冷峻帶有魔法般的性質,它是熱烈轉化的形態,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嚴冷與灼熱的和諧統一。在魯迅的小說里,“冷”與“熱”,“剛”與“柔”不再是并立的,而是呈現相融升華的狀態,他們是一體兩面的雙生體。
(一)“冷外衣熱胸膛”。在魯迅的小說中,不論是《吶喊》、《彷徨》還是《故事新編》,因其嚴謹,所以幾乎所有的人物都被冷酷無情的面目審視著,每一個人物都要接受它最嚴峻的審判。在歷經數千年的封建思想禁錮、現代民主思想剛剛處于萌芽狀態的當時中國社會,魯迅稍微降低自己的評判標準或者是不能保持對人物思想的嚴冷態度,都是不能允許的。這里的嚴峻,反映的并不是魯迅對“人物”本身的冷酷無情,而是對封建傳統思想觀念深入骨髓的憎惡、對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急切期待,也是現實主義高度真實性的必然要求。相應的,魯迅正是懷著對人的最大熱情,來挽救、喚醒和警悟盡可能多的人。在這里冷與熱的界限完全消失了,兩極的對立變成了兩極的融合,我們從冰冷外衣的縫隙里感受到了溫熱的胸膛。
阿Q是魯迅塑造的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假如他跑進《藥》里,將會被寫成嘲弄夏瑜的說客或是圍觀殺頭的看客;跑進《明天》里,完全可能在單四嫂子兒子病重期間在隔壁唱幾句“小孤孀上墳”;在《頭發的故事》里,他無疑將大罵N先生是“假洋鬼子”;在《傷逝》里,他會躲在暗處向涓生和子君投小石頭……但在《阿Q正傳》中,在自身的命運里,魯迅對他傾注了足夠熾熱的人道主義感情。《離婚》中潑辣的愛姑卻慘敗在七大人的一個噴嚏之下,幾千年來封建勢力的威壓在一定的場合發揮了作用。七大人一聲莫名其妙的“來……兮!”就教她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不由得”說出了“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的……”的話。魯迅雖然對特定作品中的人物更多地進行了嚴冷的解剖,徹底揭示了他們思想觀念的錯誤、落后甚至陳腐,但其內在感情底蘊卻絕非冰冷的,相反是熾烈火熱的,他并沒有喪失對他們的真誠同情,這正顯示了魯迅偉大的胸襟和氣魄。
(二)剛柔并濟真豪杰。魯迅極少在作品中塑造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是讀魯迅的小說卻時時能夠感受到向封建專制和傳統思想嚴正宣戰的戰士精神。他不遺余力地否定著在意識形態中受束縛的部分,將自己的匕首投槍準確地投向捆綁著新思想、新觀念的繩索,他是真正肩扛閘口、堅定斗爭的守夜人。但同時,魯迅也是人道主義思想的實踐者,他肯定人的基本生存權利和個性發展。他突出表現小說人物思想觀念的可憎性和落后性時,個性主義抗爭的嚴冷光輝就閃爍得格外明亮,但這絕不意味著脫離了內在的人道主義灼熱感情的基礎。
《補天》中借由滿嘴“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的“古衣冠的小丈夫”諷刺復古派鼓吹禮教節烈;《出關》中漫畫出世無為的老子,暗示道家鄙視思想在現實中的蔓延;《采薇》中斤斤計較的伯夷,想吃鹿肉的叔齊,揭露了儒家“王道”的虛偽。《高老夫子》中的高老夫子又何嘗不被魯迅撕破了“正人君子的外套”呢!高老夫子忽然想起要到學校里去教書的真正意圖是要到女學校去看女學生,其潛意識的動機便是對女學生的邪念,探明了他這一動機,就不難理解他的一系列莫名奇妙的舉動了。現實越是殘酷,魯迅越是覺得需要揭開給人看,只有看清楚血淋淋的事實,才能夠清醒地找到前進的方向,才能夠開拓更加光明的未來。
魯迅小說獨特的冷峻藝術帶給讀者閱讀上耳目一新的享受,同時他也以其冷靜客觀、尖銳鋒利的特點給予了國民思想觀念上的沖擊和教育。一門偉大藝術的煉成可謂得來不易,作為文學巨匠的魯迅也毫不例外。我們在驚嘆冷峻藝術在魯迅小說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同時,也不能忽略他本身人格化的投射和古今中外作家作品對冷峻風格形成的重要影響。
(一)人格化投射。作家與作品之間有著天然緊密的聯系,不管是從藝術上還是思想上,作品中很容易找到作家自覺或不自覺的人格化投射,魯迅的小說也是如此。魯迅擁有二重性格,這些矛盾的性格很好地表現在作品的風格上,但是卻意外地和諧統一著。很多人不喜歡魯迅,攻擊他,對他有誤解,認為魯迅是一個充滿仇恨的人,說魯迅愛罵人,什么都看不慣,缺乏對世界的寬容與愛。這無疑是錯誤的,魯迅對生活本身的態度,就是一個博大的“愛”字,他是一個心中有著真正大愛的人。這份愛是儒家講究的“仁”,也是基督教講究的“博愛”,是一種至高的悲憫。這也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中外在的冷峻與內在的熱情能夠共存一致的原因。
毛澤東評價魯迅是革命中“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4]魯迅本人可能也有過N先生的牢騷和抱怨,有過方玄綽的怨言,可能有過呂緯甫式的體驗和魏連殳式的憤慨,但他卻始終沒有停止過反封建思想的戰斗。“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5]具有這樣性格的魯迅,從《一件小事》到《阿Q正傳》,對車夫、對摔倒的伊、對阿Q都持有“大愛”,當阿Q被槍斃的時候,魯迅是關心這個人的靈魂的,整個小說里只有小說的敘述者在關心他的靈魂。看《孔乙己》,也只有小說的敘述者,也就是那個小伙計是關心孔乙己的。我們透過敘述者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是真實,是殘酷冷峻的社會現實;但是,在其后卻深蘊著魯迅對人民大眾的摯愛之情。
(二)中外作品的影響。魯迅的藝術思維和他所創造的藝術世界,凝聚著中西文化和著名作家作品的結晶。正是這個結晶,閃爍著魯迅冷峻藝術的璀璨光輝。魯迅的藝術思維中包含深邃精湛的中西文化素養,他所創造的藝術世界映照著多種學科和多維知識。然而,他對于古今中外名家名作的欣賞和學習并不是支離破碎、枝枝節節的,而是渾然一體、融合無間的。魯迅誕生于中西、古今文化發生大撞擊的時代,這是一個彼此注意對方、發現對方的時期。不同的文化和理念既疏遠又親近,既憎恨又愛慕,既互相欣賞又抵御歧視,既吸收又拒絕,既滲透又凈化。魯迅正是在這個文化漩渦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思維,進而鍛造了冷峻藝術。
魯迅對待傳統文化的最基本態度是有選擇性地繼承,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也是“拿來主義”。他認為譴責小說是末流,但推崇《儒林外史》中成功的諷刺手法,稱贊它是“公心諷世”,即是指對于世事的譏諷,并非出自于因個人遭遇而產生的對某些人物或對社會的激憤,更無嘩眾取寵、聳人聽聞的用意,而是出于對社會的真切認識,包含了一種憂患之心,一種仗義之責。他也曾在1914年與朋友閑談時說道:“我總想把紹興社會黑暗的一角寫出來,可惜不能像吳氏那樣寫五河縣風俗一般深刻。……不能寫整的,我就撿一點來寫。”可見,其受《儒林外史》影響之深。外國文學也在相當程度上給予了魯迅很深的影響,他對敢于批判現實、針砭時弊的文學很感興趣。他接觸較多的作家有俄國的果戈里、波蘭的顯克微支、日本的夏木漱石和森鷗,還有英國的斯威夫特。他們的作品鼓勵早期的魯迅舉起冰冷鋒利的劍,沖破黑暗,揭露舊社會體制的腐朽,振奮國民的精神。正因為懂得兼收并蓄、去偽存真,魯迅才最終創造了個性化的冷峻藝術,并使其在小說中煥發出了奪目的光彩。
[1]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 · 論諷刺[M]//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王朝聞.寓教育于娛樂 [J].文學評論,1979(3).
[3]魯迅.華蓋集 · “碰壁”之余(1)[M]//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5]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M]//毛澤東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Style of Sternness in Lu Xun’s Novels
WANG Ji-peng,LI Yao
Style of sternness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sign in Lu Xun’s novels.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the style is divided into the burning fire of revenge and the treatment of irony sword.The characteristics of“cool coat covering hot chest”and“hardness with softness”exist together.In addition,the origin of the style of sternness is from the projection of Lu Xun’s own personification and the impact of works in and abroad.
Lu Xun’s novels;style of sternness;arts features
I210.97
A
1671-8275(2011)04-0069-03
2011-06-12
王吉鵬(1944-),男,江蘇東臺人,遼寧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魯迅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李瑤(1985-),女,黑龍江哈爾濱人,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9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石柏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