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閻晶明
孤獨者的命運吟唱
——魯迅小說里的孤獨精神
/[北京]閻晶明
我時常感覺到自己生活在嘈雜中,在行走的奔波、話語的喧鬧、事務的繁忙中,體會一種身不由己的“充實”。案頭的讀物從四面八方寄來,那里面有朋友的熱情與希冀,然而自己卻不知道應該打開哪一本來展讀。回望書架,目光時不時會停留在一套散裝的《魯迅全集》上,若有閑暇,仍然會隨意抽取其中一冊,隨意打開其中一頁來閱讀。我發現,只有魯迅的文章,能讓自己在任何篇章中進入閱讀,并在每一次新讀或重讀中取得難得的收獲。
魯迅是小說家。我常常提醒自己應當記住這個事實或者說常識。如果他沒有寫出《吶喊》 《彷徨》《故事新編》的話,人們又會如何以他的雜文定位他的身份呢?而且事實上,魯迅小說里所積蓄和蘊含的力量,特別是那種思想的復雜性和深廣度,至今仍然值得我們不斷評說。沒錯,魯迅的雜文是匕首投槍,但魯迅的小說卻不能這么說,要知道在“五四”時期,很多作家是把小說當做匕首投槍來寫的。可我覺得,魯迅分明和另外一種思想甚至哲學相關聯,他的小說里彌散著一種其他很多“五四”作家作品并不具有的特殊氛圍和氣息。這甚至決定了魯迅小說的現代性,也代表了“五四”新文學屬于“現代文學”而不是“白話文”文學的內在品質。魯迅小說所具有的這種特殊的氛圍和氣息究竟是什么?我現在想到的一個詞是:孤獨。這種作家內心世界里的孤獨,既是一種悲涼又是一股熱情,魯迅小說的孤獨意識,是一種小說氛圍,更是一種小說精神,魯迅筆下的人物拋之不去的孤獨感,既是一種現實處境,更是一種嚴酷的命運。魯迅寫作小說時常與孤獨相伴的狀態,遠非一種形式風格的裝飾,而是他與俄羅斯文學、西方現代哲學在靈魂深處的一種共鳴與回響,更是他對中國歷史、現實,中國人的生存和精神狀態的深刻體察。總之,研究魯迅小說,孤獨是一個不能忽略的重要概念。今天提出這一點甚至對當代小說創作也有頗多啟示。
這是個冒險的判斷,雖然“大都是”意味著并非全部,因為魯迅也寫過《肥皂》這樣的諷刺小說。我所說的“大都是”,是指在魯迅小說里,并不是只有知識分子形象如呂緯甫、魏連殳者才是孤獨者,他筆下的農民,那些命運悲慘、心智愚昧的人,仍然有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其強烈度不亞于知識分子們。可以說,魯迅小說的人物,既是生活在“浙東”地區的灰色的、苦命的小人物,同時又是具有高度典型性和象征意味的精神符號。翻開魯迅小說,孤獨者是其中最集中的“身份”特征。
《狂人日記》里的狂人是孤獨者,其最致命的一條證據就是,狂人的所有認知都是唯一的、孤立的,沒有人認同他,甚至也沒有人思考過同樣的問題。“吃人”二字在狂人那里是個焦慮、焦灼的可怕命題,但在別人看來,只是他發瘋的標志。狂人不僅只有戰士的一面,因無人應和而產生的驚懼心理占據了他的內心。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這就是狂人心態的基本寫照。
《孔乙己》里的孔乙己是一個孤獨者,他的被戲弄是因為沒人理解他不愿流俗的內心世界、他內心的復雜與孤獨,而世人只愿意從庸常的角度看待他。他是個被戲弄者,周圍的人們因為他的無能為力和可笑而原諒他,但沒有人會理解他。
“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可以說,孔乙己最后的消失不是因為貧苦,他其實并不缺少同情,他所有的話語都是辯白,這些辯白都是對別人不理解的變形語言。
《明天》里的單四嫂子是個孤獨者。單四嫂子是個庸常之人,內心卻填滿了不可排釋的孤寂。這種孤寂建立于一個“突發事件”,即她的兒子夭折的基礎之上,特殊場面造成內心的無盡悲涼。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愿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于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于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
人們在分析魯迅小說時,很少專門就《明天》所要表達的主題突出表述。它甚至很難歸類于魯迅的哪一類小說。但如果我們從孤獨主題的表達來看,則可以見出這篇小說的特殊意義。我甚至把《明天》看做是魯迅對一個內心孤寂無助的自己的“實驗性”作品。
在《故鄉》里,人與人之間的不溝通,“我”與楊二嫂的格格不入,與閏土的隔膜,是作家描寫時的重點所在,小說結尾強調的是破除隔膜的要求。當閏土叫出一聲“老爺”時,魯迅寫道: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一詠三嘆間,一種因人心隔膜產生的“孤身”、“氣悶”的悲哀充溢在筆端。
在《祝福》里,摧毀祥林嫂生命的與其說是婚嫁的坎坷、兒子的死亡,不如說是她內心如刀割般的撕裂過程。祥林嫂的狀態和其話語,透露出的是她的寂寞和痛苦。
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他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
可以說祥林嫂不是死于生活無著,而是死于內心的絕望與徹底的孤寂。
《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孤獨者》中的魏連殳,都是知識者處于“零余者”狀態的悲苦、悲憤的流散。處世的失落,內心的孤寂是小說的核心。
且看《在酒樓上》的片段: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問。
“教書,在一個同鄉的家里。”
“這以前呢?”
“這以前么?”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煙卷來,點了火銜在嘴里,看著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
“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
“但是你為什么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小說多處用“無聊”二字來形容呂緯甫的心情。再看《孤獨者》的描寫: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而《傷逝》,則更是一個孤獨者的吟唱與絮語。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然而現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栗,自己退藏,于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么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魯迅說過自己對《故事新編》寫作的態度,這些話似乎突出了其隨意性,客觀上也影響了人們對它們的關注,忽略了它們同魯迅小說一以貫之的延續,特別是精神上的溝通。事實上,如果我們從“孤獨”這個“看點”出發,就可以看出它們同魯迅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在藝術氣質上的相通和關聯。因為在《故事新編》里,那些亦莊亦諧、或有或無的人物,其實也多是一些不為他人所能理解的“孤獨者”。《補天》里的女媧是個孤獨者。她始終默默無語。她為這個世界上的眾生艱辛付出而死后,顯現的卻是左右持刀斧者來傷害她,并在其軀體上安營扎寨。最典型的莫過于《奔月》。羿是個孤獨者,嫦娥也是。現實生活的困境,內心的孤寂困苦,嫦娥并不激烈的不滿,羿的自責與愧疚之心。“對不起的很”,羿總這樣懺悔著。嫦娥走了,羿并沒有去找藥確證,雖然對嫦娥獨走不滿,但他理解她不能忍受貧苦生活的選擇。在我看來,《奔月》其實是《傷逝》的古裝版。《鑄劍》里的宴之敖者是個孤獨者,但其意志之堅定又是魯迅小說人物里最強的。
仔細想來,魯迅小說里沒有一個人物,其思想是被“群眾”理解的,他們的內心沒有一個人可以進入。狂人、孔乙己、魏連殳、涓生,等等,大抵如此。
魯迅是敏感的文學家,這種敏感常常是因為他所思考的問題并不能擁有眾多的應和者,“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在魯迅眼里是一種虛妄和虛假。魯迅自己似乎也常有這樣的感慨,時時要糾正人們對他所言的誤讀。其實,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孤獨既是杰出作家共同擁有的精神氣質,也是很多作家彌散于作品中的氛圍,孤獨者也很多時候是他們要塑造的形象。孤獨并不等于寂寞。孤獨是一種精神存在的狀態,跟現實的生活處境并無直接關聯。一個身處喧囂中的人仍然可能會感到孤獨。或者說,古往今來的孤獨者可能具備兩種意識:他對現實的責任感并無具體訴求,卻異常強烈和苛刻,他想改變這個世界,卻又自知無能為力。其次,他的思想或許因為過度敏感、先鋒和獨立,因而少有應和者,人們對他的誤讀甚至使其戴上各式各樣的難堪的帽子。他們甚至并不再想這個世界如何,而專注于對“個人”的關注與思考。這個個人可能是抽象的,但在文學作品中,他們同時又是某種社會符號,這就是一位杰出作家的藝術能力,他可以使筆下的人物既具有現實性和時代性,又可以超越這個時代和現實,達到對“人”的理解。
比如,孔子一生都在四處奔走,以極大的熱情宣揚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遭受的卻是嘲諷和奚落。司馬遷寫作《史記》時對人和事的評價,即“太史公曰”都是在文末抒發,只有《孟軻列傳》對孟子的評價放置到文章的開頭,他一上來就感慨,孟子心懷政治理想卻四處不討好,在一個實用主義盛行的政治時代,孟子的想法顯然不得要領,最終只能去研究詩書。李白也表達過自己借酒忘懷的心境,《將進酒》里說:“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曹雪芹也沒有對自己的作品懷著多大的希望,《紅樓夢》第一回就分析自己的時代道:在一個“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的物欲化時代,自己的寫作也不過發揮一點讓人們在“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的作用。
但魯迅繼承的卻并非是中國文人在政治上失落,于是在文章里避世、陶醉的思想,他的孤獨具有更大的承擔,他不在意自己的政治得失和利益追求,也不是為一小撮政治失意者尋找安慰。他是一個站在為中國“立人”的境界上思考問題的作家,精神上與現代西方哲學有某種潛在聯系。有幾位作家的孤獨精神與魯迅有相通之處。卡夫卡,終其一生都在體味生存的荒誕和個體存在的孤獨。個人的生存境遇以及個人獨白是他小說最為鮮明的特質。作為一個甘愿做“地窖人”而活著的人,他的創作理念也體現出極端的孤獨特質。他說:“如果沒有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會寫作。而在夜里,我總是清楚地意識到我單獨監禁的處境。”“藝術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痛苦,通過這個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這個牢籠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斕的鳥。”還有陀斯妥耶夫斯基,魯迅唯一稱之為“偉大”的作家,他對陀氏最信服的一點,就是那種冰冷到極點、將一個人的悲哀徹底剖開來的筆法。“一讀他二十四歲時所作的《窮人》,就已經吃驚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陀斯妥耶夫斯基通過小說對個人孤零零地立于世界之中的命運探究,這種尖刻的筆法,強烈的意象,對魯迅的小說創作一定起了很深刻的影響作用。果戈理,擅長于對小人物在“社會”中的微妙、不幸遭遇的老辣描寫,魯迅深受其直接影響。此外,克爾凱郭爾這位存在主義哲學的始祖,叔本華、尼采這些深具悲情的哲學家們的名字,常在魯迅的文章里出現。而以上幾位文學家和哲學家,在考夫曼所編《存在主義》一書中,統統被劃入到存在主義哲學的范疇。這其中深藏意味。魯迅與他們之間在精神上的認同,在創作上受到的或顯或隱的影響,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孤獨的心靈,必然是面對孤獨,享受孤獨,傾訴孤獨,表達孤獨,并最終形成藝術的力量。讀魯迅的《野草》,更像在讀一個現代哲學家的哲學寓言或獨白絮語。魯迅小說則常常會把人物置于完全的孤獨境地中。
當我們在說魯迅小說是孤獨者的命運吟唱時,當我們將魯迅重要小說中的人物都視做無有回應的孤獨個體時,與魯迅小說的時代主題、社會意義、廣泛影響乃至于魯迅“遵命文學”的創作要求似乎成為一種“不兼容”的結論。但在我看來,這一想法并不是一種沖突性結論,而只是在已有的很多“定論”中,加進了一個新的闡釋角度,這樣談魯迅小說,也不是為了在小說主題上求異求新。只是我覺得,我們應當在尊重自己的閱讀感受的前提下,努力向小說內部、向作者意圖靠攏,以獲得小說意義的最大解放。特別重要的是,講魯迅小說的孤獨精神,并不會縮小魯迅小說的思想意義和“重大主題”,而是在一個新的看點下,尋找其小說本體的意義和價值,以期使魯迅小說的“小說性”得以放大并引起新的重視。
其實,以孤獨者為表現對象的小說,并不是在精神上缺少溝通和溫度的,恰恰相反,它們在很多時候比那些看上去以社會主題為本位的小說更具社會關切熱情。只不過它們的表現形式常常引來人們的誤讀。魯迅精神建構中的“冰之火”的總結,就正好是一個形象的說明和生動的印證。
以孤獨者為小說人物的創作,往往更加注重個人命運,并將其置于最現實的境遇當中,創造出的卻又是超越現實時代和現實環境,具有哲理寓言的色彩。比如《祝福》里的祥林嫂,她本人雖然不具有任何思想的功力,但現實的遭遇卻逼迫她不得不去思考關于靈魂的有無等問題。小說將祥林嫂一步步引入孤立無援的境遇中,在現實的無情打擊下,發出撕裂心靈的質問。在“五四”時期,像《祝福》這樣表現婦女悲慘遭遇的小說并不鮮見,但它們大多不但直奔主題、線性描述、手法單一,批判指向也很具體。而魯迅卻在一種頗具現代性的描寫中,將祥林嫂的命運感書寫出來了,顯示出極高的思想和藝術能力。
描寫孤獨者,作家往往在冷峻中傳遞著溫情,闡揚著濃郁的悲憫情懷,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在對孔乙己的刻畫上,我們看到魯迅極有節制的調侃筆法,在對其滑稽言行的描述背后,蘊含著的深深的同情。對阿Q、對愛姑、對呂緯甫和魏連殳,都可讓人在冷峻的筆法和深入的解剖過程中,體會到魯迅誠摯的溫暖與關切。那種悲憫情懷,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作家“責任意識”的一種體現。
在對孤獨者的人生進行描寫時,作家常常在抱有荒謬感的同時,又傳達出一種達觀和樂觀。充滿對命運的思考,思想尖銳但不偏激。荒謬感是一種與“積極主題”相悖反的小說作法嗎?其實不然。《狂人日記》就是一篇具有荒謬感的小說。《奔月》里的羿是一個失敗者,這個曾經的英雄,射技并沒有丟失,只是獵物已經難覓,他卻因此在嫦娥面前變得滿懷歉疚。他看到放藥的罐子被打開,就知道嫦娥一定吃了藥飛天而去,他都沒有去求證那些長生不老藥的有無。而是思忖著自己如何對不住嫦娥。小說的結尾,痛苦落寞的羿仍然要面對現實的生活,所以結尾并沒有抒情,而是羿在招呼家仆們準備明天的勞作。耐人尋味。
塑造孤獨者形象,或者,將人物境遇置于孤獨的境地,需要作家在藝術上具有不可克制的探索意識,而且其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但他又能化得開。魯迅小說里,《狂人日記》是心理獨白式的,《傷逝》則是濃郁的抒情筆法,是一個人的懺悔錄。《在酒樓上》《孤獨者》與其說是兩個人的“對話”,不如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傾訴。《明天》是一個人苦楚內心的無情展示,《故鄉》是敘事與感傷情調的雜糅。探討魯迅小說藝術性的話語已經太多,我這里并沒有多少新見可以提供。但我還是想強調一點,研究魯迅小說的藝術性,應當將其放還到“五四”小說的“現場”當中,那樣則可見出他在藝術上達到的時代高度,在一個“集體”的“新文學”時代難得的“全新”品質。要知道,魯迅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很多作家的創作還停留在“問題”小說的層面上。
我在這里專題討論了“魯迅小說中的孤獨”,孤獨的人物內心,孤獨的主題意識,還應包括魯迅本人孤獨的創作思想。這些話題里內涵其實都很復雜,遠非我能在此匆匆完成。同時,我還想談一點,魯迅小說沒有像卡夫卡那樣將小說人物故事寓言化。需要強調的一點也是魯迅的獨特處是,魯迅筆下的“孤獨的個人”,同時也是典型化的“中國人”,而且是那個特殊“時代”的“中國人”,這就使他筆下的人物具有更加復雜的特性。魯迅是為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時代而寫作,他始終不忘記是在為社會寫作,是為喚醒民族性而寫作,他的作品是“五四”文學的標高,但卻是整個新文學大潮中的一個涌起高度,并非特立獨行的“異類”。這也就決定了這樣一種特點:魯迅小說可以從多個側面進入,并常常被“以偏概全”地闡釋。那些個人,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社會人,而不是抽空了時代特征與民族特性的精神符號。
總之,今天來談魯迅小說的新意已經變得非常困難。站在當代文學的角度看,當小說人物越來越走向“寫實”,很多作家把小說變成某種類別化身而傳達一些具體的社會訴求的時候,探討魯迅小說的孤獨色彩,從中尋求一個作家在思想上的憂憤深廣,在藝術上的靈動多樣,追尋小說創作的本質特征,具有創作學上的現實意義。我因職業需要,在近期集中閱讀了近三年來國內較好的上百篇短篇小說,發現我們的很多當代作家,缺少對題材的開掘、主題的凝練、藝術手法的變化。比如,寫農民工的小說占了我閱讀范圍中的很大比例,這些小說題材相近,大都是寫農民工進城后受到的歧視,將城市人與農村人簡單對立,進而讓他們與城里人產生摩擦和沖突;要么就是寫農民工生活無著,精神上情感上沒有依托,進而互相之間建立“臨時家庭”,在精神上相互取暖,結尾又都回到各自的現實中,留下幾分落寞與眷戀。藝術形式上的差異也多在寫法的純熟度有多高,自覺的探索意識少得可憐。特別是這些人物并不能反映社會生活的復雜情形,更少有超越一時一事的精神內涵。作為個人,他們都是沒有色彩的,典型性不足,更缺少象征性和寓言色彩。我想到魯迅小說并愿意從孤獨的個人這一角度加以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閱讀當代小說產生的聯想。如能從中得出一些啟示,吾心足矣。
作 者:閻晶明, 評論家,現任《文藝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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