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榮[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論葉燮之“法”
⊙王向榮[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葉燮建構的“理、事、情”理論不僅是作為審美表現的內容,審美表達的途徑,而且成為其審美創作之“法”的衡量標準。葉氏認為藝術之“法”不是人為主觀臆造的不變之“法”,其發生在虛與實,個體與一般相互辯證的關系之中,是存在于“理、事、情”機理之中的“自然之法”,所以“自然之法”即成為葉燮審美創造的最高法則,追求自然、天成、妙化之功。
葉燮 辯證之法 學古之法 自然之法
葉燮在《原詩》中說:“欲其詩之工而可傳,則非就詩以求詩也。”①即如陸游所言“功夫在詩外”②,創作主體欲成就其藝術,不能只在藝術本身下工夫。“詩外”之功,指作家主觀創作能力與個人修養的培養,葉氏概括為“才膽識力”與“胸襟”。不明此理,單純多讀“古人之詩”欲使其“工而可傳”,則是“就詩求詩”,“有識者不屑為也”。
或問于余曰:“詩可學而能乎?”曰:“可。”曰:“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于詩而傳焉,可乎?”曰:“否。”曰:“詩既可學而能,而又謂讀古人之詩以求工為未可,竊惑焉,其義安在?”余應之曰:“詩之可學而能者,盡天下之人皆能讀古人之詩而能詩,今天下之稱詩者是也;而求詩之工而可傳者,則不在是。何則?大凡天資人力,次敘先后,雖有生學困知之不同,而欲其詩之工而可傳,則非就詩以求詩者也。”(《原詩·內篇下》)
葉燮這里的“學而能”之法是指藝術的固定章程之法,“工而可傳”之法是指審美創作的過程之法。章程之法“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巧者其極為入神”③。真正的“法”存在于事物的發展過程之中,而事物又是隨時變化的,所以,過程之法屬于“自然之法”。章程之法可學,是“初學者能為之”的固定之法,“工而可傳”之法是存在于主體神明之中變化之法。魏際瑞的《伯子論文》概括得非常準確:“不入于法,則散亂無紀;不出于法,則拘迂,而無以盡文章之變。”固定之章法是藝術的基本形式,必須了解并遵守的外部之法,所謂“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④,“似”為其藝術形式的共性特征,“不似”則真正顯示主體的創作個性和藝術風格。因而存在于主體內心的神明之法才是成就偉大詩人的法寶。
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是謂變化生心,變化生心之法,又何若乎?則死法為“定位”,活法為“虛名”;“虛名”不可以為有,“定位”不可以為無;不可為無者,初學能言之;不可為有者,作者之匠心變化,不可言也。(《原詩·內篇下》)
“定位之法”是初學者所要掌握的“學而能”的基本常識,“虛名之法”才是使其詩“工而可傳”的要義,存在于主體神明之中。“法”從客觀不變之規律到主觀神明之精神,葉氏此時已經完成了對“定位之法”的超越。同時“法在神明之中”又體現對“法”的逃離,達到“至法無法”⑤之化境。
學古之弊端有兩種:一是模仿古人之字句。在《原詩》中葉燮批判七子派之余流“專以依傍臨摹為事,不能得古人之興會神理,句剽字竊,依樣葫蘆”。提倡“讀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后世,貴得古人大意”“,不必斤斤爭工拙于一字一句之間”。二是拘泥于古人創作之法。批駁他們“有言已盡,本無可贅矣,恐方幅不足,而不合于格,于是多方拖沓以擴之:是蛇添足也。又有言尚未盡,正堪抒寫,恐逾于格而失矩度,亟闔而已焉:是生割活剝也。”他們雖處處求與古人合,但實際是步步與古人離。學古要做到“襲故而彌新”⑥,要食古而化而不能泥古不化。
“吾故告善學詩者,必先從事于‘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具而骨立。”所格之“物”不僅指自然界中的“日星河岳”和社會生活中的“兵刑禮樂、飲食男女”,同時也指包括詩文在內的歷史文獻,對之分析、鑒別、整理,在這一過程中主要表現為主體的格物能力,即主體之“識”在發揮主要的作用。“誦讀古人詩書,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則前后、中邊、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類萬態,無不可得;不使有毫發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此為劉勰之“雖取經意,亦自鑄偉詞”⑦之意“,”字即“會其指歸,得其神理”“。善學古人者,得其精英而遺其糟粕,得其精神而略其形似。”⑧學習古人之法,在經過透徹的領悟之后,將之靈活變通用于自己的審美創作之中。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詩不可有我而無古,更不可有古而無我。”這極好地詮釋了葉燮的思想。
葉燮能有如此科學的待古之法,其父葉紹袁“詩文取適意,不拘模仿古人”(《西華阡表》)的思想對他影響很大。所以在創作上,葉燮雖然宗杜甫、韓愈、蘇軾,但絕不是刻意地字句模仿,作繭自縛,學古是要學習大師們創作的“自命處、著眼處、作意處、命辭處、出手處”,誠如楊格所言:“模仿吧,但不要模仿作品,而要模仿其人。”⑨
七子派在創作上總體主張是學古,王士禎也主張學古,但不是七子學派之余流所倡導的模擬古之格調,他強調學古要“務得其神,而不襲其貌”⑩,稱“善學古人者,學其神理,不善學者,學其衣冠語言涕唾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從七子派的格調說到王士禎的神韻說的轉變,也是學古方式從求形到求神的轉變。”?
葉燮的“自然”兼有形而上和形而下兩重涵義。《老子》中“道法自然”之“自然”是一種形而上的觀念范疇,有自然而然,順其自然之意。葉燮稱“我師聃”(《再疊侍讀前韻八首答無功孝廉》)。葉氏之“自然”在方法論上有莊子的“以天合天”方能游刃有余,達到超越“死法”,“有化工而無人力”的自然之化境。同時葉燮宣稱“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天地有自然之文章”,“必有克肖其自然者,為至文以立極”,闡釋文學藝術以自然為描寫對象,展示自然界的美,此為形而下之“自然”。“自然之法”作為顯現藝術的真實性準則,通過“理、事、情”三者在特定情境中的“不謬”、“不悖”、“可通”來顯現。藝術的真實性即“理、事、情”三者間的互通性,“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互通性是一種相互制約的平衡關系。
“(理事情)三者藉氣而行者。得是三者,而氣鼓行于其間,氤氳磅礴,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此天地萬象之至文也,豈先有法以馭是氣者哉!”引出“氣”范疇是為了說明“理事情”“三者藉氣而行”則“氣鼓行于其間,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法”即是事物運動發展過程中體現的“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具備,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也。”?活法是“虛名之法”、“自然之法”。自然即是真,物態之真,性情之真。“‘自然之道’并非完全言述的是自然生成和運行的現象與法則,其中包含人對自然的認識和改造活動,人以自然為法并不是對自然的刻意模仿,而是靈活地化用‘自然之道’。”?
“自然之法”的真實性也即事物的變化性,變化中呈現的真實才是“自然之法”的最高境界。葉氏以“克肖自然”為法,而自然又是隨時處于運動變化之中的,所以“法”也就成了移步換形,變幻莫測,“無所自為法”了。所以在“投篇而援筆”?時,不必恪守固定的規則,會隨“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的具體情形而使用“離方而遁圓”?的活性原則,即謂“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是謂變化生心”。“變化不測之謂神”,“變化生心”,不拘死法,完全順應心境的變化,隨其所遇而生,隨生即盛。
葉氏從作為審美表現內容的“理、事、情”的特殊性到作為審美標準的“理、事、情”之法,都強調合于自然之道,通于自然之理,并以此作為審美藝術真實之法的最高準則。
① (清)葉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文中所引原文皆出于此。
④ (明)顧炎武:《日知錄·詩體代降》,轉引自《清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0頁。
⑤ 蔣寅《:古典詩學的現代詮釋》,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23頁。
⑥??? (晉)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頁,第20頁,第132頁,第99頁。
⑦ (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7頁。
⑨ (英)愛德華·楊格:《試論獨創性作品》,袁可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82頁。
⑩ (清)王士禎:《然燈記聞》轉引自張鍵:《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2頁。
? (清)王士禎:《晴川集序》,《蠶尾文》卷1,轉引自張鍵:《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1頁。
? 張鍵:《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2頁。
? (宋)呂本中:《夏均父集序》,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7頁。
? 胡經之、李健:《中國古典文藝學》,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頁。
作 者:王向榮,文藝學碩士,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古典文論方向研究。
編 輯:古衛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