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伊
在劉輝一案中,我們看到的除了皇權夫權為重之局面,女權的極不發達讓我們看到了法制史的發展就像一個跛腳的人走路。男女權利的不平等延續了千百年,直到民國時期,沒有對女權深入探討剖析就出臺的婚姻法漏洞百出,又不知讓女性繼續垂淚多少年。中華民國民法第一千零二條規定:“妻以夫之住所為住所,贅夫以妻之住所為住所。但約定夫以妻之住所為住所,或妻以贅夫之住所為住所,從其約定。”意思是除了招贅,或者丈夫愿意同自己在自己住所生活的外,婚姻后的女性需要跟隨丈夫。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妥,但稍微細想,便可以看出此條款對女性是多么不利,一旦丈夫與其他人同居并要求妻子同來,妻子不愿的,丈夫可以以上述法條規定和其他條文控告妻子有“嫌棄”之意,從而訴請解除婚姻關系。而如今夫妻吵架斗氣后妻子“回娘家”的做法也不為法律所接納。法律的漏洞是女權卑弱的體現。從限制了婚后婦女居住與遷徙權的民法第一千零二條款中,不難看出,女權在民國時期依舊沒有得到保障。我們可以推想千百年前的北魏時代,那個劉輝與公主所處的時代,男女權利的差異究竟有多大。而權利自始至終是法律的核心,不論是皇權、民權還是國權。所以男女權利不僅影響著民眾的生活,更體現并影響著法制。而男女權利的事實狀態必須追溯到中國的倫理之學。
不論是以禮聞名的周朝,還是自漢以后奉儒家思想為治國經典的各朝各代,倫理一直是治國治家的核心,如果說一切規范都是用于維護皇權,那么皇權由何而來呢?皇權的產生就得依靠皇室家族的倫理之道了。說道傳統中國的父系家族倫理,《儀禮》中的《喪服》一文規定了人去世時,其親友該如何為之服喪,從整個復雜的服喪規定中(即現常用的“五服”,不同年齡親疏的人服喪衣服質地、重量,服喪時間均不相同),我們可以窺見宗系中人的尊卑。兒子對母親的服喪期顯然少于對父親的服喪期,只有母親去世時父已故的,才服“齊衰三年”之喪,還是衣著麻衣。從中還可以從女性婚前婚后服喪之變看出女性婚后的地位之變。婚前兒女服喪一致,但女子婚后,其與原家族的聯系就大大減少,進入到夫家家族的宗系中。婚后女子對其父母服喪時間縮短,義務減少,但有了對夫家家族的親人服喪的義務。古代禮書說“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所以不二天導致了婦女地位系屬隨著婚姻變化了。所以,在劉輝一案中,崔纂上書時指出,容妃、慧猛二女與劉輝通奸之錯是與其兄無關的,因為二女已嫁,應追責至夫家。
其實父與子、夫與妻的關系發展在國內外都是緩慢且艱難的,在西方古典男權主義(自然論與契約論)中,子生來為父的附屬品,在子女成年之前,必須服從父親,因為,西方人認為人求自由的欲望是邪惡的。子同樣還是政治的附屬品,而政治權利起源于父權,父權起源于父的生育權。原始時期母權的確立是因為原始狀態下人無限制亂交,不知誰為子之父,且群族系以生存的果實來源于女性。我們縱向觀察發現男女權利地位的確定暗藏著當世的一些標準。弗洛伊德認為人有三種狀態——本我、自我、超我。在原始時期處于“本我”的人們追求的是人最本質的欲望,食欲性欲等。所以亂交廣泛存在,食物來源使得女性的地位高。而傳統中西方社會里,隨著農耕文明的產生,人們的狀態已轉化到了“自我”。父權也隨之產生了,父權至上長期地存在不是無憑無故的,其基礎是農耕文明背后的經濟支持,所以女權真正得以解放之時必須是文明已高度發達之日。
通奸與亂倫都是倫理與法律上所禁止的,但處罰有異。在今日,亂倫的行為要大大少于昔日,因為隨著人壽命的增長,親疏輩分也就日益明晰。在古代,男性通奸的對象不時是長輩,因為父親、伯叔的妻妾眾多,多不為生母,年齡懸殊也不大,再加上宗系家族一起生活,同居共食,朝夕相處,奸情難以避免。法律對男性與單身女性或守寡女性通奸的處罰是三年徒刑,但對亂倫通奸的處罰是“棄市”(在市場上砍頭示眾,讓大家一起唾棄),可見亂倫的嚴重性。在史書記載的有關非亂倫通奸的案例中,只要不涉及他罪,處罰都不為重。《魏書》記載元詳母親高氏得知兒子行為不檢遭檢舉時,元詳告之,僅行為不檢無所擔憂,但另有控告就麻煩大了。而在劉輝一案中,我們發現皇帝與尚書三公郎中崔纂對待案件的焦點就是此案劉輝是否僅犯通奸之罪。崔纂認為劉輝僅犯一通奸罪,處罰應輕。但皇帝認為,劉輝犯通奸罪同時傷了公主,使得懷孕時的公主流產,若是平民女子,流產也罷,但公主流產就失去了一個皇孫,是龍氏血脈,由此得出了大逆謀反罪。而最后公主得病而死,想必使得皇帝合并了劉輝通奸、毆打傷害公主、造成公主流產死亡眾行為合并看待,定了大罪。
在劉輝一案中,崔纂為辯護時毆打公主導致公主流產是處于過失,所以在定罪量刑時要予以考慮。記載“過失”這一法律術語最早文獻,目前有不同的認識,蔡樞衡認為,在現存文獻中,最早的是《周禮·秋官·司刺》的“三宥”制度。即,“一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之說。第二種觀點則認為,有關“過失”記載最早的史料,是《尚書.舜典》的“眚災肆赦,怙終賊刑”之說,注云:“眚,過;災,害;肆,緩;賊,殺也。過而有害,當緩赦之;怙奸自終,當刑殺之”。不論哪種說法為準,可見,在有歷史記載的年代不久后,就有對犯罪故意過失的探討了。
在秦國時期規定了家暴的處罰,,唐代的《斗律》中也有“諸毆傷妻者,減凡人二等”的規定。然而,不論夫妻哪一方把另一方打死,都得償命。所以區分夫妻間毆打傷害致死的故意過失是很重要的。在劉輝一案中,公主的死亡因為流產后又生病。顯然與劉輝的毆打沒有直接關系,所以不論如何,不當處極刑。但是,我們看到古書的案例上也不全然是這樣判處的,東晉時期有一個案例說丈夫在瘋病發作之時毆打妻子致死,按今天的法理學說,神經病人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人,所以不為刑法處置的對象,但是朝廷最后還是判了他極刑。北魏時期,一男子醉酒后失手打死妻子,也被判極刑,但由于家里尚有幼嬰子女,后改為流放。而曹魏時期的另一個案件與劉輝案極其相似,一個官員桓范毆打妻子導致妻子受傷流產后死亡,后桓范稱自己生病,不上任職位,此案不了了之,未遭起訴懲處。可見,古時罪犯作案時的故意過失沒有明晰,并且案件裁判不完全遵照法律,人治主義色彩濃厚。
在古代法律規定不完備的時候,皇帝下詔便是最權威的“司法解釋”。例如在容隱規定中,子女妻子等隱匿親屬的,法律不加追究,但反之,則由皇帝來判斷。
古代法在程序對審理的期限、管轄權都有規定。《尚書·康誥》記載,案件在審問以后,必須經過五、六日,十日,以至三個月的考慮,然后作出判決。之后的法律還都規定了淹禁不決,如果沒有在規定的時期對未決犯或應當執行的已決犯審理處罰,司法官吏就要受到處罰。如《唐律》中規定“其官文書稽程者,一日答十;三日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可見審理的期限是為了提高辦案效率。古代法在管轄上還細分了違反身份管轄的責任和違反級別管轄的責任(如東漢太尉喬玄處理臨淄令犯罪案件時,竟以不先請而懲處犯罪者,最后被判城旦之刑)。
劉輝一案極其復雜,不僅涵蓋了父權與皇權、儒家與司法、皇帝與幕后的靈太后(胡人)權力的博弈,還有主犯從犯,程序上的問題。崔纂在上書為犯人辯護時認為案件審理處置的程序錯誤,在沒有抓住劉輝這個主犯的時候,是不能判處從犯刑罰的。一方面可以看出古代法對程序的重視依舊不夠,另一方面我們值得深思如果對程序法足夠重視,完全依照程序辦案,又會出現什么情況?最后劉輝終于被抓住了,卻恰巧遇到大赦,之后還加官進爵。如果完全按照程序辦案,結果將是容妃與慧猛二女也在大赦之年免罪,那么案件的結果將會變得很具有戲劇性——案件的主犯從犯均不受罰,公主流產受傷得病而死,卻沒人為此擔責。在古代那種交通極不便利,尋人及其困難的情況下,共同犯罪的主犯潛逃,從犯是否應該中止審理?在文明已較發達的今天,程序的規定往往是審判公正和效率的保障,但在古時,程序與公正的聯系究竟有多大呢?在案件沒有摻入權貴情感等因素的時候,程序法的確可以保障案件的公正和效率,但在人治的國家一旦案件涉及了權貴,程序與公正便立馬分道揚鑣了。劉輝一案乍一看,錯誤百出,管轄錯、程序錯、判決錯、連坐處罰錯其實歸根到底就是此案件的性質與宗旨已不為一般的案件。古時的連坐制度及一般的案件判罰,懲處總要使得犯人尸首游街,其實都是為了防止類罪的發生,所以古時案件懲處的結果主要是一個威懾作用,而程序的正確審理的合法是使得判罰的結果公正有信服力。但劉輝一案里,皇帝的目的僅僅是通過極刑宣告天下皇權的不可侵,只要達到了此結果,過程完全不重要了,所以程序、管轄、引用法律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