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科平
《文心雕龍》是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嗎?
——兼與黃霖先生商榷
方科平
復旦大學教授黃霖先生在《河北學刊》2009年1月發表論文《〈文心雕龍〉: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認為《文心雕龍》是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論文觀點新穎,但是筆者不敢茍同,提出以下意見與黃霖先生商榷。
一
對《文心雕龍》性質的認識和界定,直接決定著全書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成果等重大問題。因此,長期以來,人們始終沒有放棄對該問題的探索,幾乎每一位“龍學”的研究者對《文心雕龍》的性質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黃霖先生在論文《〈文心雕龍〉: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第一部分,梳理了人們關于《文心雕龍》性質的具體觀點,揭示了這些觀點的分歧“源于一個多世紀以來人們對‘文學’認識的變遷”。這是頗有見地的,但是這部分結束時,說了下面一席話:“盡管目前對《文心雕龍》有傾向于‘寫作學’與傾向于‘文學理論’這兩種不同的認識,但由于劉勰所論的‘文’本身包容著現代通常所認識的‘純文學’,這就決定了他在總結當時‘雜文學’寫作法的同時,也包容了從現代意義上所理解的‘文學’理論。從本質上說,這兩種提法并不是排斥而是相互通融的。”
假如從劉勰的原意和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文心雕龍》是一部寫作學著作;而假如從當前旨在借鑒和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或美學理論的立足點出發,也不妨將它看做是中國古代一部最偉大的文學理論專著。在此,黃霖先生“通融”了傾向于“寫作學”與傾向于“文學理論”這兩種認識,看不出來他到底反對哪種認識,其實兩者都贊成。文章第二部分,主要依據書名的分析,得出“《文心雕龍》是一部用美文來細致、系統論述寫作心理活動的著作”的結論。這是第三種觀點,是新觀點,也是本文用較大篇幅論述的論點。但是傾向于“寫作學”與傾向于“文學理論”這兩種認識是“從本質上說”的。
那么,在這三種觀點中作者支持哪一種?至少從文章第一部分對兩種傾向的解釋、闡明和態度中,是很難下判斷的。誠然,對《文心雕龍》性質而言,完全可以見仁見智、百家爭鳴,但是就一位具體研究者而言,在特定的時空和語境中只能持有一種主要觀點,也就是自己認為最準確、最科學的那一個,這才是一種嚴謹、求實的態度。張少康、汪春泓等在《文心雕龍研究史》談到《文心雕龍》性質時說:“但多數研究者其實并不排斥《文心雕龍》具有文章學的性質,只是說《文心雕龍》主要還是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因為它是以詩賦等為主來進行論述的。”[1]從張少康、汪春泓等的論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就《文心雕龍》性質而言,盡管一位研究者可能會同時有多種見解,但總有一個比較而言是自己所主張的“主要”的、最佳的結論。可是黃霖先生在文中自始至終并未明確表明第三種觀點同前兩種觀點之間的關系,以及自己鐘愛哪一個。
二
文章第二部分、第三部分以及結尾都在闡述“《文心雕龍》是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這個觀點,筆者姑且認為黃霖先生支持第三種觀點。
在文章第二部分,黃霖先生分析了《文心雕龍》書名的含義。他采用的文獻是劉勰在《序志》中的話:“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和大多數研究者一樣,黃霖先生認為“用心”一詞,是劉勰繼承了陸機《文賦》序里的說法:“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在對李善、顧施禎、周紹恒、李慶甲等觀點作出否定以后,黃霖先生提出自己的理解:“……‘用心’,實為動賓結構短語,是‘使用其心’的意思。”他又說:“用心,可理解為思維活動。”
“其實,古人心目中的心,即同今人的腦,統管著人的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想象、情緒等一切心理活動。使用心,就是要使整個心能活動起來。作家寫作的過程,包含各種心理活動的復雜過程。這樣,‘為文之用心’一句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作家寫作時的整個心理活動,假如將它僅僅限定在‘創作構思’方面,就未免顯得太狹了。”黃霖先生將“用心”一詞解釋為“使用其心”,順著這層意思,把“為文之用心”理解為“作家寫作時的整個心理活動”,如果僅僅從字面意思來講,是有一定道理的,觀點也比較新穎。但是,這種理解不符合《文心雕龍》的內容和結構,也有悖于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動機和意圖。
《文心雕龍學綜覽》把《文心雕龍》的結構劃分為六種說法,即兩分法、三分法、四分法、五分法、六分法、七分法。比如,所謂三分法,即把上篇中的“文之樞紐”和“論文敘筆”一分為二,與下篇“割情析采”。 所謂五分法,就是上篇分為:“文之樞紐”和“論文敘筆”,下篇分為三部分:“割情析采”、“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這是就形式結構的劃分,也有許多研究者力圖探索《文心雕龍》理論的內在邏輯結構。[1]例如,牟世金說:“《文心雕龍》全書,就是以‘銜華佩實’為總論,又以此觀點用于‘論文敘筆’,更以‘割情析采’為綱來建立起創作論和批評論。這就是《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概貌,也是其理論體系的基本特點。”[2]王運熙認為:“……從劉勰寫作此書的宗旨來看,從全書的結構安排和重點所在來看,則應當說它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做法,而不是文學概論一類書籍。”[3]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用“寫作心理學”來概括《文心雕龍》的內容結構,《文心雕龍》有比“寫作心理學”更為豐富、深刻的內涵。黃霖先生在文中說:“作家臨文寫作時的心理活動,當然包括原則的遵循、方法的運用、態度的端正、靈感的觸動、構思的經營、想象的馳騁、意象的形成、風貌的呈現、修辭的選擇、技巧的借鑒,乃至關系到與客觀時勢的盛衰、寫作主體的修養、客觀批評的標準等種種問題。”
當然,筆者絲毫不否認《文心雕龍》的確涉及“作家臨文寫作時的心理活動”的問題,但是不能以此來界定《文心雕龍》的性質,不能以偏賅全。而且黃霖先生所謂的“原則的遵循、方法的運用、態度的端正、靈感的觸動、構思的經營、想象的馳騁、意象的形成、風貌的呈現、修辭的選擇、技巧的借鑒,乃至關系到與客觀時勢的盛衰、寫作主體的修養、客觀批評的標準等種種問題”等寫作活動的諸多方面,不僅僅是一個“作家臨文寫作時的心理活動”的問題,更是一個實踐性的問題。關于“實踐性”,涂光社解釋說:“任何文學理論都來自文學實踐,都應該能夠在一定范圍、程度指導創作與欣賞的實踐。不過,作為一種理論的特征來說,此所謂實踐性就不限于這種普泛意義了,它指文學實踐在《文心雕龍》理論體系中特別突出的地位,強調理論是從實踐中抽象升華,又以回饋實踐為旨歸;其揭示的規律、總結的原則方法能為為文者所‘用’,在寫作、鑒賞、批評實踐中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4]涂光社進一步指出:“強調服務于實踐能夠‘為文所用’是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傳統。由于劉勰立論有重‘用’的自覺,《文心雕龍》的這種實踐性特征十分鮮明:無論從理論體系的建構、討論的側重點、‘文術’的講究,還是范疇的創設運用、話語組合和表述風格上都能體現出來。當代的理論批評應該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4]
《文心雕龍·序志》曰:“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抜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于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劉勰這段話是發自肺腑的真實思想的流露,充分表明了他撰寫《文心雕龍》的動力之由來。劉勰認為,人有超出萬物的智慧和靈性,但是人的形體像草木一樣脆弱,人想要出類拔萃,生命遠揚,只有依靠“樹德”、“建言”,即立德、立言,以求不朽。這不是好辯,而是不得已的做法。
《序志》又曰:“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這段話表明了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直接目的。劉勰認為魏晉以來文風繼承了楚辭、漢賦的艷麗文風,但是,它走向了極端,存在很大缺點,即所謂“楚艷漢侈,流弊不還”(《宗經》)。當時形式主義文風大盛,競艷爭奇,“儷采百字之偶,爭介一句之奇”(《明詩》)。文人“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總術》),當時的文學創作“離本彌遠”。但是,“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宗經》)的儒家經典是“立言”的完美之作。后世作家必須“原道”,“還宗經誥”,因為圣人的道和文都包括在經書里。必須“征圣”,“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征圣》),必須“望今制奇,參古定法”(《通變》),必須“秉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宗經》),即“正末歸本”,以便扭轉當時形式主義文風。在此,可以看出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一種強烈的功利主義追求,所以才“乃負其書,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梁書·劉勰傳》)。因此,劉勰撰寫《文心雕龍》不僅僅是為了研究和解決“寫作心理學”的問題。王開國指出,劉勰提出“為文之用心”,有以下幾層意思:通過寫作《文心雕龍》來“敷贊圣旨”,實現“隨仲尼而南行”的“立德”理想,成為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最大企圖;證明自己的“為文”同“注經”一樣,能夠“敷贊圣旨”、實現“隨仲尼而南行”的目標;通過發表自己的獨立見解實現“名逾金石之堅”的“立家”;探討一般文章的“為文之用心”,因為只能從自我理解出發探求文章寫作的一般規律,才能發表自己的獨立見解,也才能“立家”。[5]很顯然,王開國側重于從寫作宗旨、意圖方面分析“為文之用心”,有一定道理。
關于“用心”的問題,張少康說:“為文之用心可包含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寫文章所欲達到之目的。此系從內容上解釋,如上唐大圓所言。二是文章寫作中的甘苦,這是從構思、技巧上說的。北大《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謂‘用心’是指‘構思、意圖、技巧’,則兼包上述兩方面。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謂指‘用心之所在,與心之如何用’,亦同。”[6]吳林柏解釋“用心”一詞說:“劉勰強調創作務必用心,即開動腦筋,修煉文辭,決不能草率。”[7]張少康等人的解釋是全面、深刻的。劉勰所說的“為文之用心”,也應當是從兩個方面理解:構思和表達。構思階段是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的過程,是為文“用心之所在”,也即黃霖先生所謂“要使整個心能活動起來”。表達階段是我們常說的從“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過程,是為文“心之如何用”,也是“要使整個手能活動起來”。當然這兩個階段,只是邏輯的劃分,沒有時間的區分,在寫作中往往是同步的。“用心”這個詞,我們在生活中也經常使用,指集中心思做好某件事情。在這種情形下,它不僅強調心理活動的專注,更加側重于做某件事情行為本身以及所應該達到的效果。例如,“請您‘用心’學習”這句話,除強調專心致志之外,往往注重的是學習實踐過程和效果。如果過程沒完成,效果沒達到,那么可以斷定沒有“用心”學習。
三
通過書名分析,黃霖先生得出“《文心雕龍》是一部用美文來細致、系統論述寫作心理活動活動的著作”的結論。然后,將此結論在《文心雕龍》全書中加以印證,這是黃霖先生的寫作思路。
黃霖先生在文章中提出,“‘上篇’中的頭五篇是‘文之樞紐’,也就是作文的根本和關鍵,是開展心理活動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為了證明這個論點,他重點分析了《原道》篇,認為“這篇(指《原道》)的第一段實為全書的綱中之綱,即開宗明義地點明了文章是由天、地、人‘三才’之中獨具‘性靈’的人的心理活動的結果……”黃霖先生之所以這樣認為,他拿出的文獻依據是《原道》篇中的兩句話:“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黃霖先生分析說:“為文的過程是沿著天地→心生→言立→文明的軌跡自然地進行的”,“書面的‘文’乃是人‘心’的產物,人類的心理活動是為文的根本和關鍵。這也就是劉勰作《文心雕龍》的基點”。在此,黃霖先生將“心”解釋為心理活動。涂光社對《文心雕龍》中“心”做過系統研究,說:“《文心雕龍》全書‘心’出現114次。”“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此處“心”是指“生命智慧”。[8]“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一句中,“心”也可以理解為“生命智慧”。劉勰用“心”亦即“生命智慧”來刻畫寫作主體的人格精神,并以此強調為文寫作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在“論文敘筆”部分,黃霖先生已經找不到直接的文獻來證明“寫作心理學”問題,他說:“假如將它們放在整部《文心雕龍》中,從劉勰的整體構思來看,這二十篇文章無非是想通過不同文體的溯源釋名、流變梳理與代表作家作品的評價,以進一步論證不同文體的作家寫作時的心理活動與創作思維都應該遵循‘文之樞紐’所定下的總的原則。它們實際上就是‘樞紐’以下的分論而已。”這種說法,只是簡單推理,沒有直接的論據來支撐,沒有足夠的說服力。接著他對《明詩》、《詮賦》、《頌贊》、《章表》、《諸子》、《書記》等文章進行簡要分析,但是所述都與“寫作心理學”問題沒有什么關系。
關于“割情析采”部分,黃霖先生說:“下篇中的二十四篇是打通了各種文體,從‘術’的層面上來統論一些心理活動的規則與方法。”筆者認為,這句話的含義表述不清,那么“割情析采”部分到底是以論述“術”為圭臬,還是以論述“心理活動的規則與方法”為宗旨?黃霖先生在接下來的分析中全部以“寫作心理學”為論點而展開。例如,他認為《神思》“主要側重在搦筆臨文時的秉心總術,是‘文心’活動最直接的表現”,《神思》篇“講了創作時的心理活動”。和前面分析書名時的情況相同,黃霖先生還是把“文心”直接等同于“心理活動”。接著,從“寫作心理學”角度依次說明了“割情析采”部分的其他文章,如他認為“作家寫作心理活動的取向、特點,取決于創作的主體,所以劉勰接著論《體性》”,但是《體性》論述了“寫作心理學”的什么內容,黃霖先生沒有具體分析。其實,“割情析采”部分主要側重說明“文術”,而不是“寫作心理學”,這已成為許多論者的共識。黃侃說:“自此(指《神思》)至《總術》及《物色》篇),析論為文之術,《時序》及《才略》以下三篇,綜論循省前文之方。”[9]王運熙說:“從《神思》到《總術》十九篇為第三部分。這部分一般研究者稱為創作論,我認為更確切地說,應稱為寫作方法統論,是打通各體文章,從篇章字句等一些共同性的問題來討論寫作方法的。”[3]當然,筆者認為“割情析采”部分的確論及“寫作心理學”問題,但整體上以“文術”問題為核心。
另外,文章標題是:《〈文心雕龍〉: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可是全文對“中國第一部”問題沒有作出任何論證,哪怕是只言片語也沒有。作者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是不言自明的,筆者以為從寫作論證的覺度來看,這是不嚴密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文心雕龍》不是“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 黃霖先生用“中國第一部寫作心理學論著”對《文心雕龍》性質作出界定,夸大了“寫作心理學”問題在《文心雕龍》整部著作中所占有的份額,無助于對“體大慮周”的《文心雕龍》內容、價值等作出公正、合理的評價。
[1]張少康,汪春泓等.文心雕龍研究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2]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5.
[3]王運熙.文心雕龍探索(增補本)[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涂光社.《文心雕龍》的實踐性特征——劉勰立論重“用”的啟示[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1).
[5]王開國.劉勰的“為文之用心”[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3).
[6]張少康.文賦集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7]吳林柏.《文心雕龍》義疏[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
[8]涂光社.美在文心——劉勰文學觀探微[A].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主編.文學前沿(13期)[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
[9]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方科平,工作單位: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