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人

歐陽明

仇 人

歐陽明

二娃子是我的仇人！仇家的兒子自然就是仇人！

父母不允許我們和二娃子一家來往，說，誰不聽就打斷誰的腳板！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和二娃子被分在了一個班。父親知道后，硬把我轉到了很遠的鄰村小學。羊不和狼扎堆！父親說。

和二娃子家結仇的原因，是偷玉米。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窮，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填飽肚子，家家戶戶就去偷生產隊地里的糧食。紅苕出來偷紅苕，玉米出來偷玉米，啥出來就偷啥。當時，偷隊里的東西，如果被抓住，是大人，就要弄批斗，狠狠地打。隔壁劉三的腿，就是那樣被打斷的。如果是小娃兒，一般叫大人加強管教就算了。所以，大家每次都只指使小娃兒去偷。一次我偷玉米的時候，不幸被二娃子他媽發現。二娃子他媽立即報告了隊長。隊長派人來搜查，結果查無實據。原因是父親聽我回家一說，就趕忙放了幾坨石頭在背篼里，連同玉米，一起沉進了糞坑。但隊長說眼見為實，把父親抓去批斗，打得死去活來，躺在床上半個多月都無法翻身。

狗日的，生個娃兒沒屁眼！她家也偷，憑啥告我們？父親說。

有朝一日，一定要給二娃子點顏色看看！否則，我他媽不是人！我發誓。于是開始發奮讀書。

農村的夏天，很熱。人們消暑的唯一方式，就是下河洗澡。婦女們不好意思，只有把井水提進屋里，裸了身子，一盆一盆地往身上淋。男人們到了晚上，就赤身裸體下到河里，一邊吹牛談天，一邊享受著河水的涼意。

沒有大人的陪同，小娃兒是不準下河的。但小娃兒們都會偷偷下河。我和二娃子也不例外。

老家唯一的河叫羊腸河，很窄，但清澈見底，河水可以直接喝。夏天，河邊長滿了綠綠的水草，開滿了各色的小花。水面上，有鳥時起時落；水草中，有魚兒不時閃動。

二娃子靈醒，水性特好，許多娃兒都喜歡和他一起下河。我討厭二娃子，就在離他們幾十米外的地方洗。

一次，我不小心被水草纏住，想擺脫，卻像系上了石頭，越掙扎越往下沉。頭很快就被水吞沒了，只剩兩只手在水面上亂抓。我想喊救命，一張嘴，水就往口里灌，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

當我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水來，張開沉重的眼皮時，看到身邊有很多人，都是和二娃子一起洗澡的。

謝謝。我說。

不是我們，是二娃子。

二娃子！我很驚訝。左環右顧，卻不見他的影子。

思前想后好幾天，我決定背著父母，當面對二娃子說聲謝謝。一大早，我就在上學的路上等他。但當我看到二娃子的時候，心卻慌亂起來，撒腿跑開了。

我上大學那年，二娃子去了部隊。此后，我們一直沒見過面。

二十多年過去了。羊腸河早已污濁不堪，再也見不到洗澡的人了。許多與羊腸河有關的往事，也一天一天地淡了，我家和二娃子的仇，也像河里的魚一樣，早就不見了蹤影。

但就在那年的秋天，我突然見到了二娃子。

二娃子是來接兵的，他已官至營長。他對武裝部政委說，想見我。接到電話，我就趕了過去。

感謝你當年救我。席間，我對二娃子說。

救你？二娃子想了一陣子，一拍腦袋，哈哈一笑，說，你不提，我還真忘了，大人間的恩怨，關我們屁事??！我們是兄弟，要是我溺水，你也會救的嘛！

我心里問自己，會救嗎？卻沒有答案。就舉起酒杯，說，來，喝酒！喝酒！

二娃子回部隊的時候，打電話對我說，那天只顧喝酒，忘了件重要的事，羊腸河已污染得一塌糊涂，聽說在河邊還要建化工廠，你是環保局長，一定要想辦法阻止！要不，你就是我的仇人！

一定會的！我說。

那就好，老了我們好下河洗澡！二娃子說。

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其實，建廠的事前幾天已經定了，過幾天就開始動工，由于反對建廠，組織上說我不支持發展，已撤銷了我的職務。我不告訴二娃子，是不忍心讓他也感到絕望。

歐陽明，四川樂至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文系畢業，在職行政管理研究生。筆名冰火、執手相看。1988年開始在《百花園》發表小說。1999年停筆，2007年重學寫作，主要從事小小說創作。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百花園》、《青年作家》、《芳草》、《小小說月報》、《中國小小說作家》、《天池小小說》、《金山》、《晚霞》、《小小說大世界》、《四川農村日報》等報刊。有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和《最適合中學生閱讀微型小說年選》、《中國微型小說方陣·四川卷》、《四川三十年小小說選》等多種選刊和選本，并獲獎。出版過文集《那些日子》、小小說集《遭遇情人節》。系樂至縣作協主席、資陽作協副主席、四川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中華微型小說》副主編?，F供職于樂至縣交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