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李開振
父親與土地
河南 李開振
很久以來,我一直為父親與土地之間的關系所困擾。是有先有后,還是互相依存,抑或是互相矛盾?
然而,我清醒地知道,父親無法離開土地。聽母親說,一個村里的懶漢面對自己的荒蕪土地,曾這樣戲謔:“你荒(慌)我不慌!”這事兒如果放在父親的身上,我想,那一定是莫大的笑話、恥辱,甚或為罪過。父親絕不允許他的土地里長著雜草,更不用說是瘋長了。只要不是惡劣天氣的阻止,使他無法進入土地,無論是嚴寒或是酷暑,他都要鉆進莊稼地里與雜草作“殊死”的斗爭。
其實,雜草與父親是兩個獨立的存在。父親可以保證自己田地的草被消滅殆盡,但是無法阻止別人田園里的草在瘋長。父親從心眼兒里是笑話那些田地的主人的,可是父親從來不表露出來,僅僅在喜悅地看著自己清潔的土地時,父親才顯得有些自豪。
我能想到的還有,這些雜草也許會嘲笑父親的狂妄,因為它們不僅有著自己的頑強,還自信地以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春天,它們儼如天兵天將,突然冒出來,以自己的綠色占領著土地,父親則帶著鋤頭在麥壟里將雜草連根拔起。夏天,雜草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進土地,靠著土地的滋養(yǎng),夜里頑強地生長延伸,白天頑強地與烈日對峙;父親從早到晚把自己埋進莊稼,一邊對付太陽,一邊對付雜草。秋天,父親不用薅草就可以品味收獲的幸福,僅靠茁壯成長的莊稼就足以與雜草抗衡;雜草失去太陽的照射,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茍延殘喘(那時我也喜歡鉆進莊稼地欣賞雜草的可悲下場)。冬天,沒有雜草,父親就坐在地頭,鑒賞自己修理得筆直而平整的土地,那時土地像是父親的一件藝術作品。其實,我還覺得,父親此時倒顯得孤獨,因為他像一個戰(zhàn)士,周圍的敵人突然都消失了。
我時常發(fā)著牢騷,去田間叫父親吃飯,這時田間多半只有他一個人。后來,我才給父親的農(nóng)業(yè)勞動定義為“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有時,叫一次是無用的,母親又下“第二道金牌”,我不得不再顧,甚者三顧。于是,我牢騷太盛,怨氣滿腹。只是到了田間,看到父親從一望無垠的莊稼棵里探出瘦小的帶汗的身軀,我才逐漸平息氣憤,轉(zhuǎn)而平和地叫聲:“爹,飯涼了,下午再干吧!”爹答應著,僅說聲“我一會兒弄完,你先回去吧”,隨之又低下頭,去侍弄莊稼。我想,莊稼一定是父親的孩子,他希望每一棵莊稼都長大成人,成為棟梁之才。尤其是每次開學,從父親的手中接過學費,我能感受到那其中每一分錢的重量,它們沉甸甸的,帶著父親咸咸的汗味兒和體溫。
除了雜草,我想能夠?qū)Ω赣H形成威脅的,便是各種各樣的五顏六色的蟲子。20世紀80年代,我們過得相對清貧一些,可是我在田間見到的蟲子是有限的,所以父親與蟲子之間的戰(zhàn)斗只能算是輕微的摩擦。后來,生活水平提高了,蟲子反倒不但進化得驚人地多,而且也調(diào)皮得很:它們不僅鉆進土里咬莊稼根,還把身子卷進莊稼葉,尤其大膽一點兒的,干脆就懶洋洋地趴在葉片上睡大覺。氣氛如此緊張,以至于硝煙彌漫,父親枕戈待旦,處心積慮地想著奇招,以應不時之需。那時,家里的農(nóng)藥瓶一個挨著一個,大概要比藥鋪里配藥的瓶子還多。父親的背上整天都扛著個打藥桶,隨時準備著對付那些可惡的蟲子。父親實在累得腰疼,我們弟兄幾個就輪番上陣。綠豆、棉花、大豆等作物尤其容易招來蟲子,而這些是家里的經(jīng)濟作物,每年家里的收入就靠這些東西了,所以大家對于蟲子的敵視,基本上可以達成一致。然而,蟲子是消滅不干凈的,那些挺毒的農(nóng)藥漸漸地成為了他們的飲料,即使大口喝下去也無濟于事。
經(jīng)濟作物的豐收,并未讓全家感到滿足,而且我們也切身感到,一個自我家庭在整個村莊這個小社會里的“淪陷”和“衰微”。悖謬的事實出現(xiàn)了:那些村里的“懶漢”,那些整天看著自己土地里的草瘋長、被父親認為是“不務正業(yè)”的人,在東奔西走中靠著做生意,一天天蓋起了樓房,遠遠地把全村里幾乎最早蓋起瓦房的我家甩在了后面。母親開始牢騷了:“你整天在山溝扒地,有啥出息!看看人家……動動腦筋吧!”
父親很困惑,他一生在同土地打交道,一直干得很出色,可是今天竟然遭到了質(zhì)疑!我能想到父親因為年輕時的一場變故所帶來的謹小慎微,可是他今天不得不面對大家的質(zhì)疑,給全家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作為當家人,父親明白自己的擔子的有多重。
我想父親是中庸的。慎重考慮之后,他便與母親協(xié)商,一邊做生意,一邊搞農(nóng)業(yè)。我一直倔強地認為:父親不會放棄土地,父親覺得土地對他是忠誠的,土地才是最可信賴的。與土地打交道,不用勾心斗角,不必耍心眼;可是與人打交道,不僅機關算盡,還得狡兔三窟。
做生意的過程中,母親擔負著進貨、營銷的大頭兒,雖然父親算盤打得呱呱叫,但始終只是一個配角。后來由于哥哥們連續(xù)辦喜事兒,家里開銷大,加之不善經(jīng)營,生意越做越小,最后干脆關門大吉。
回到土地的父親很開心,但是他始終弄不明白,他那么鐘愛土地,可是土地卻讓兩代人默默滯留鄉(xiāng)野。是土地斬斷了我們飛翔的翅膀?還是我們用錯誤的方式愛著土地?
二月里白茫茫的大雪把父親掩埋起來,我在墳前祭奠。荒草爬滿了父親的小屋和土地,是的,我想那些荒草一定在嘲笑父親的狂妄,即便父親瞑目了,它們也不忘記嘲諷的本性。
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