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彬
葫蘆在中國民間的吉祥寓意,人們經常提到的有兩種。一是“多子多福”。這個寓意的來源,是葫蘆多籽,而“籽”與“子”諧音。當然果實多籽的植物還有許多,那么人們為什么選擇了葫蘆?是因為葫蘆還好看,也好玩兒。比如同樣具有“多子”寓意的花果還有石榴、葡萄,也都是既內有籽實,也外有形式上的乖巧。人,既喜歡實際的利益,也喜歡外表上的好看,本是非常自然的事。二是“福祿”。這個寓意的來源,是葫蘆與“福祿”諧音,而福和祿是人們都追求的東西,所以葫蘆就成了人們這種美好愿望的象征。福是福氣、幸福,意義固然好;祿是指朝廷官家發給的俸祿,意味著能做官,意義固然也好。葫蘆的這個寓意大概來自于南方,因為按照北方的語音,葫蘆與福祿并不諧音,說是近音像還可以。我有一位忘年交的朋友,是湖南人。有一年春節他自繪一幅摺扇式扇面葫蘆圖,寄給我祝賀新年,畫上的題辭是:送你一個好大的福祿。
既然有美好的寓意,又好看好玩兒,那么免不了瓷畫中就有葫蘆了,或者干脆做成葫蘆狀的瓷瓶,名字就叫做葫蘆瓶,擺在幾案上,以求多子之吉。也有的將瓶做成葫蘆的形狀,又在瓶上繪以葫蘆的紋飾,就更是吉上加吉了。子,在中國古人那里是非常大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人生要義。中國舊時候有一個祝頌語,叫做“三多”。我從前以為“三多”是指福、祿、壽,但是后來我才知道了是指福、壽和男子,將多福、多壽、多男子作為對所尊重的人的祝頌。此語出自《莊子·天地》:“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圣人,請祝圣人,使圣人壽。’堯曰:‘辭。’‘使圣人富。’堯曰:‘辭。’‘使圣人多男子。’堯曰:‘辭。’”這是華視堯為圣人,對圣人的祝頌。在包括瓷畫的繪畫中,表示“三多”意思的畫法,一般是畫成三枚果實,代表多福的是佛手,代表多壽的是仙桃,而代表多男子的是石榴。不過這沒關系,因為這里我們想說的是“多男子”在古人的觀念里是多么的重要,而葫蘆,也具有如此之重要的寓意。
葫蘆既有福、祿、多子等多種吉祥寓意,所以有時候,它也被賦予沒有具體所指的、廣義上的吉祥意義。比如出產于乾隆年間的琺瑯彩“福壽連綿紋雙耳瓶”,上面繪的蝙蝠,因蝠與福諧音,所以福的寓意已經被它所包含著了,那么葫蘆的寓意就成了壽。壽也是人所追求的,既然方向性相同,也就由葫蘆來代表,也未嘗不可。其實此類吉祥寓意,有時候彼和此的區分并不是很鮮明,有時候相互交叉,有時候一物多寓。仍比如說葫蘆,因為壽星手里的那根拄杖上掛著一只葫蘆,所以葫蘆有時被賦予長壽的寓意。這樣一來,葫蘆就福、祿、壽、子,幾乎中國民間生活中所有的期待都包含著了。這個瓶上所繪的圖紋,葫蘆的藤蔓也被賦予了寓意,是連綿不斷。連綿本身無所謂吉還是不吉,但在前面綴上福、祿、壽、子,它就有意義了,意味福、祿、壽、子、連綿不斷,因為與“子”相關,就有了代代相傳的意思,此皆是因為葫蘆的藤蔓非常之長而又纏纏綿綿的過。我有一次在深秋季節回河北老家,在村口處有一棵大榆樹,高應該有兩三丈。樹下有一棵葫蘆,它的藤蔓居然一直攀爬到了樹的頂端。其時因為季節已是深秋,藤蔓和葉子們以及榆樹的葉子已經枯落了,所以非常醒目地露出上面結的大葫蘆,幾個亞腰大葫蘆高高地掛在一棵大榆樹上,看著十分有意思。
我從前以為,葫蘆此物,沒準兒也是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時,將種籽帶回來的,理由是它名字的第一個字是“葫”。依我的經驗,凡是名字叫做胡什么的,都是張騫從胡地帶回來的,比如胡蘿卜、胡麻等等。至于胡上面有個草頭,那是后人考慮到葫蘆為草卉之屬,加上去的。后來我慢慢地知道,情況并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因為早于漢的《詩經·小雅》里面即已經有了關于葫蘆的文字:“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匏有苦葉”等等。《莊子·逍遙游》也有記述說:“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
據說漢代以前,瓠、匏、壺都指稱葫蘆,關于這一點以及“葫蘆”名稱的由來,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有一個解釋:“壺,酒器也;盧,飯器也;此物各像其形,又可為酒飯之器,因以名之。古人壺、瓠、匏三名皆可通稱,初無分別。”按李先生此說,今人的壺之稱謂,也是從葫蘆那里來的。
葫蘆最早什么時間出現在瓷畫上,真是一件難以考證的事。據我手頭的資料,是最早見于清雍正時期。但葫蘆瓶似出現的要早許多,仍據我手頭的資料,明代弘治時期就有葫蘆瓶現于世了。據說將葫蘆賦予吉祥的寓意,始于唐代,所以此類紋飾出現在瓷畫上,或者紙本、絹本繪畫上,應該要更早一些。起初,葫蘆具有了吉祥寓意的原因,并不是它的名稱的發音,也不是因為多籽,雖然仍與子孫相關,而是因為它的藤蔓。葫蘆的藤蔓十分繁茂,并且大有綿延不斷之勢,所以賦以寓意為子子孫孫,綿延不斷。葫蘆的吉祥寓意如此,而它的這個寓意本身,也真是可以稱得上綿延不斷的,從唐代起直到如今,它的吉祥、美好之意,就一直綿延著。例如距今天并不遙遠的《寶葫蘆的故事》,再例如據今天更不遙遠的電視動畫片《葫蘆娃》,都是它的寓意在人們頭腦中反映的產物。在這些現如今的藝術作品中,葫蘆的意義都是正面的,而且也都與男孩子有關聯。
也是有一年回老家去,大約距今快有三十年了吧。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現代”,表現之一是通訊很不方便。我進了村以后,第二天按常理要給在西寧的家里報個平安,說我們已經安全到達了云云。但是要報平安,掛長途電話也好,拍電報也好,都得到離村子有幾十里地的高陽縣城去。我那時年輕,一是氣盛,二是不知深淺,所以不顧人勸,拽開兩腿就上路了。當時像是七八月份天氣,青紗帳里的小路上非常溽熱。我走了一程,口渴得很,轉過一片高粱地,見不遠的在一片柳林里閃出了房屋的檐角來。我想,這是一個村子,去討碗水喝吧,就過去了。到了村邊,見一圈殘舊籬笆圍著一個莊稼院,院子里有一位婦人,坐在院里我忘了是在納鞋還是在剝豆。我進到她家院里,說明了來意。婦人便拿了個杌子,放在陰涼處示意我坐,進屋去給我舀了一碗水來。而那個陰涼處,是一架葫蘆的下面。
葫蘆此物,雖然在嫩的時候可以炒著吃,但作為一種農作物,像是價值并不大。強調價值,就是值多少錢,是現在的事,我當時到高陽縣城去的那年,人們做事還不太講究這個,盡管嫩時可吃,老了可以剖開作為瓢使,但一個瓢可以使好幾年呢,哪用得著種那么許多,而且年年都不停地種,就更使不完了。所以,種葫蘆我想多少還是反映了人們心里的某種期待或者希望吧,因為人們心里總是在追求著稱心如意的生活。
那次,我在那老婦人的葫蘆架下喝了兩三碗清涼的井水,繼續趕路。到縣城發了電報再回村。走到村口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這件瓷胎畫琺瑯葫蘆紋雙耳瓶,既然出自乾隆時期,那它就一定屬于官窯之器,而且是宮廷造辦處之物。瓷胎在景德鎮官家的窯里燒成,然后由處于紅墻里內務府造辦處的藝匠繪成圖紋,并再次入窯燒成。
琺瑯彩料最初來自于西洋,它的成分與后來粉彩的彩料,區別主要在于琺瑯彩料含有大量的硼,而粉彩彩料不含硼。瓷胎畫琺瑯器物最早出現于康熙晚期,是由銅胎畫琺瑯之法移植而來的。到乾隆后期,此類器物轉向式微,因為乾隆帝的興趣發生了轉變。瓷胎畫琺瑯、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成果,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工藝創新的一個成果,因為用琺瑯彩料裝飾器物,最早濫觴于西洋人;而中國人學習了此藝之后,把它從銅胎上移植到了瓷胎上,同時還經歷了一個由掐絲填琺瑯到繪琺瑯;由銅胎繪制到瓷胎繪制的過程。同樣創制于康熙晚期,并由此為發端成為了我國瓷器類別之大宗的粉彩裝飾法,也得益于對瓷胎畫琺瑯之技的借鑒。
葫蘆長時間以來一直為人們所喜愛,而既然喜愛,就應該除了喜愛的理由,還得有一個喜愛的形式。把玩,便是喜愛的形式之一。有把經過模制,將葫蘆做成養蟲之器的,清晚乃至民國,此風曾經大盛。把蟈蟈養在葫蘆制成的器物里,揣在懷中,據說到了寒冬臘月,蟈蟈們還青翠如故,并鳴叫如故,逗惹得有閑心的人百般愛惜。還有就是不怎么加工,直接把葫蘆拿在手里揉捻。這類葫蘆,個頭當然就不能太大,以適宜于拿在手里為好。此類葫蘆,謂之“手捻兒”。
前不久我去北京,到密云水庫近旁游看,見有一個賣“手捻兒”的,挑來揀去,買了幾個模樣周正的。賣的人為了攛掇我不要光看不買,說:“買幾個啵,仨月,準出來。”他說的三個月準出來,只有喜歡玩兒葫蘆的人才聽得懂。原來葫蘆本身,并沒有太大的價值區別,模樣周正,品相好,比如蒂把不缺失等等,就可以了。價值區別主要在于,葫蘆在人的手里把玩時間的長短。把得好的,葫蘆表面泛有油光,且成銅紅之色。喜歡“手捻兒”的人在一起,互相炫耀的,葫蘆本身不在其要,要者,是把玩的功夫。我說:“仨月出不來吧?”他說:“嘿,你看著噯。”后來的實際情況是,三個月后當然紅是紅不了,油潤還是油潤了些。
從北京回到西寧,將我得的“手捻兒”與外甥分而玩之,因為他也喜歡,而我們這里地屬高原,葫蘆并不好好生長,因此買到的機會不多,偶爾碰上,價錢貴,挑選的余地也小。不想幾個月后,外甥送了我一個更難見到的,叫做“草里金”,是一種極小的葫蘆,有多小?不能超出三四公分多。為什么叫“草里金”?不知道。我自己揣測,是掉到草窩里便不容易尋找到,而又金貴罷。在玩“手捻兒”的人中,能得到一個“草里金”是不容易的事,我外甥的籍貫為山東,他說是有人從山東搞來的。
葫蘆,本是一種庸常之物,無所謂長,也無所謂短。但因為人們心里有著對美好生活的期望,又將這個期望寄托在模樣乖巧的葫蘆上,那么葫蘆就不再是一種純粹的物質之物了,他有了人文色彩,它寄托著人們的期望。即使如“千古一帝”之乾隆者,也不能免去這種常人的期待,也要命宮廷造辦處的藝匠們,制出這樣專為陳設的葫蘆紋瓶,以便早晚看見,心里受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