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人
何玉人: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

《遲開的玫瑰》
近十多年來,中國戲曲舞臺上出現了一批年輕劇作家的身影,如曾學文、錢玨、陳曉靜、楊軍等,陳彥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先后創作上演了《九巖峰》、《留下真情》、《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十多個現代戲作品,這些作品的創作演出,不僅使陳彥成為令人矚目的后起之秀,也為我國現代戲舞臺增添了新的光彩,提供了新的經驗。
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發展史上,近幾年可以說是繼陜甘寧邊區民眾劇團之后、20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最好的發展時期。以陳彥為領軍人物的陜西戲曲研究院的戲曲工作者,不僅為我們奉獻出了一部又一部匯錄著時代特色的優秀作品,受到了全國觀眾的矚目,還培養和練就了一支高素質、高藝術水準的表、導、演、音、舞、美等藝術人才隊伍。
當然,陜西戲曲研究院取得的成就絕不是偶然的。在陜西,文化藝術有兩個傳統,一個是歷史文化的傳統,一個是革命文藝的傳統。遠的不說,就拿戲曲而言,在中國古代戲曲發展史上,從周秦時期的優孟衣冠,到兩漢時期的歌舞、百戲,再到隋唐時期的講唱文學、話本小說、駢文;從最早講述發生在陜西關中的戲曲故事《東海黃公》,到后來的許許多多的古典傳統戲曲劇目以及場景,主要記載的都是發生在陜西這塊土地上的歷史。可以驕傲地說,陜西戲曲占了半部中國古代戲曲史。這個深厚的傳統孕育了中國戲曲整個梆子聲腔的形成,為戲曲從曲牌體走向板腔,從而獲得花部地方戲的蓬勃興起,拓寬中國戲曲的發展源流,使中國戲曲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奠定了基礎。近代以來,這個傳統由20世紀初組建的易俗社和20世紀30年代末在延安誕生的陜甘寧邊區民眾劇團繼承并發揚光大。特別是以馬健翎為代表的現代戲創作,開拓了中國戲曲創作的歷史新局面,為中國戲曲現代戲的探索發展進行了勇敢而又可貴的重要實踐。新中國建立后,馬健翎、黃俊耀等一批陜西戲曲研究院的老同志,繼承了延安文藝編演戲曲現代戲的傳統,陸續涌現了20世紀五十年代的《梁秋燕》、《祝福》、八十年代的《漂來的媳婦》、《杏花村》、《二虎守長安》、《臂塔圓舞曲》、《好年好月》等優秀劇目。實踐證明,當藝術的接力棒傳至今天這一代人手里的時候,這個傳統沒有丟,并且在繼承中鑄就了新的成就。



《大樹西遷》
不久前在北京演出的《西京故事》與曾經獲得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的《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一起,被稱為陳彥現代戲創作三部曲。秦腔《西京故事》一經上演就引起巨大的反響和社會各個方面的熱議,這固然引人注目和欣慰,但是,陳彥的現代戲“三部曲”確切的說應該是從《留下真情》開始的。早在1995年隆冬時節,全國戲曲現代戲交流演出在北京舉行,陳彥創作的眉戶劇《留下真情》在北京護國寺人民劇場上演。這是陳彥在首都舞臺上演出的第一部作品,來自全國各地的觀眾和業內人士觀看了該劇,演出效果很好。這次演出對陳彥的觸動很大,他看到了劇團在全國戲曲界的地位、整體水平和存在狀況,并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眉戶劇《留下真情》中只有六個人物,情節也相對簡單,描寫文學青年金哥與靠賣雞蛋艱難創業成為富婆的劉姐之間的情感糾葛,他們中一個被丈夫遺棄,一個因生活困頓愛情受挫。劉姐在創業的過程中實現了自己的價值,成為具有人格魅力的新生活的女性。她鐘愛文化人,愿意感受文化人的氣息,而這個文化人正是自己的男秘書金哥。但金哥的逃離使劉姐陷入了精神的苦悶之中,有一種再次被拋棄的感覺,劇作在苦澀中揭示了金錢與真情、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糾葛。劇中的主角劉姐由27歲的李梅擔綱,李梅在該劇中以其優美的身段、婉轉高亢的唱腔和精彩的表演獲得1996年度梅花獎。這一部戲是李梅成功的標志,也是陳彥現代戲創作產生影響、使陳彥堅定了繼續在戲曲創作之路上邁進的第一部曲。
眉戶劇《遲開的玫瑰》應該是陳彥“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該劇創作于1998年,距眉戶劇《留下真情》演出僅僅隔了不到三年時間。俗話常說,十年磨一戲,陳彥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創作演出了又一部跳動著時代脈搏的優秀之作,時間之短、內容之耐人尋味、文辭之優美、演出之打動人心,充分說明了陳彥藝術創作的智慧和才情。與《留下真情》相比較,這部戲在人物設置、情節安排、戲劇結構以及劇作的文學性、哲理性和對中國傳統道德觀念的思考和叩問,都遠遠超過前者。劇中19歲的喬雪梅面對母親的身亡,父親的癱瘓和弟妹們的年幼,毅然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而選擇了贍養父親、撫育弟妹,用17年的青春歲月譜寫了無怨無悔的華章。劇作以人性描寫為基礎,以傳統道德為準繩,以情感為手段,創作出了一曲將民族傳統美德和現代人的精神品格融為一體的時代頌歌。尤其令人感動的是作品中弟妹們的成功以及弟妹們與大姐的感人至深的親情,使人熱耳酸心,淚流滿面,弟妹們的“我們是你的專著,我們是你的風流”和喬雪梅與弟妹們在第五場的對唱,回腸蕩氣,堪稱絕美之唱。《遲開的玫瑰》以細膩的親情描寫,打動了無數的觀眾,演出長達十一年。《遲開的玫瑰》仍然由李梅擔綱主演喬雪梅。十年來《遲開的玫瑰》獲得了各種獎項,其中最為耀眼的是2005—2006年度榮獲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榜首。
秦腔《大樹西遷》應該是陳彥“三部曲”中的第三部,這部作品是陳彥現代戲創作最值得稱頌的。無論是題材視角,還是主題立意,抑或是藝術處理,該劇都達到了一個新的藝術境界,堪稱陳彥現代戲創作的神品之作。這個戲在2003年創作的最初階段,仍然是以眉戶表現。劇名《西部風景》經多方的意見討論,最后定為秦腔,劇名改為《大樹西遷》。2009年5月《大樹西遷》重新上演并獲得成功。同年9月作為國慶六十周年獻禮演出的劇目再次進京,受到充分肯定。與《遲開的玫瑰》一樣,該劇獲得了2008—2009年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之一。至此,陳彥勝利完成了值得驕傲與自豪的現代戲“三部曲”。
秦腔《西京故事》應該是陳彥下一個“三部曲”的開山之作,這出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現實主義作品,它所產生的藝術震撼力、藝術成就和對現代戲創作提供的經驗和啟示是值得特別關注的。無論陳彥“本來準備從《大樹西遷》后轉入歷史題材創作”,還是面對農民工的生存狀況時因“深深震驚著他們生活的苦焦和無奈,深深感動著他們的韌性與負重精神,暫時放棄歷史題材的創作,又一次走進現實”[1],這部作品都是陳彥戲曲創作道路上不容忽視的一部力作。
這部作品中的女主角仍然由李梅承擔,李梅因這部作品而更加成熟、表演藝術更加純熟。從《留下真情》中的劉姐、《遲開的玫瑰》中的喬雪梅,到《大樹西遷》中的孟冰茜,李梅因演出陳彥創作的現代戲而走紅,獲得各種榮譽和獎勵并摘得二度梅,為戲曲作品完成舞臺二度創造獲得了成功。
陳彥的現代戲創作,善于講述發生在老百姓身邊的故事,描寫底層人、普通人的生活與情懷、經歷與情感。陳彥也對現代戲創作做著認真的思考,多次談到關于現代戲創作的體會。開掘常態題材,關注平民百姓的平常生活,關注小人物,關注大眾的精神生活,守護真心,遠離時尚,堅守恒常價值,堅持戲曲草根藝術的本質特征,并計入藝術的思維和創造。結合其創作實踐,應該說這樣的思考無疑是發自內心并有著積極地現實意義的。其實,作為一個成功的劇作家,所有的思考都不會是隨心所欲的,藝術思考也是需要積累的,是從平時的觀察、尋常的思考中匯集而成的。而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藝術創造,正是這種思考結出的果實。
20世紀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步子加大了,市場經濟需要逐步建立,價值觀、道德觀在重新考量,對傳統文化的評價等都處在一個再認識的階段,《留下真情》和《遲開的玫瑰》就問世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立中遇到許多需要面對的問題,比如個體經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個體經濟運營過程中關于用工等敏感問題。雇工是否是剝削?雇主是否是剝削者?工人是否是被剝削?《留下真情》就是這樣的故事內容,富婆對文學青年的雇傭,以及雇傭過程中的矛盾和感情、金錢與理念的糾葛,建構了該劇的基本框架。應該說,作者敏銳地擷取了生活中跳動著的脈絡并作了藝術思考,這個思考是新穎、深刻并具有時代特征的。但是,就在1995年的一次大獎評選時,“因為主人公是個體企業老板,不在主流社會之列,”以“不宜提倡贊頌”而被淘汰[2]。盡管《留下真情》有數家劇團移植上演,至今不衰,但是這個戲并沒有引起人們關注,以至于在陳彥“三部曲”的排名中榜上無名。
“三部曲”的第二部《遲開的玫瑰》創作上演時,是在20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遲開的玫瑰》經歷的最尖銳的拷問和批評就是該劇的“觀念落后”問題。在深刻的社會變革和激烈的思想交鋒的社會背景下,陳彥“持守恒常價值”觀,繼承中華傳統美德,“把那些最有價值而又被時尚不斷遮蔽、湮沒了的東西持續‘打撈’上來,讓它在新的生活現場重放光芒。”而“那些隨時就能被顛覆與改變的價值觀”,“肯定不是隔夜還能發光的金子”[3]。正是這種對傳統價值觀和道德觀的深刻思考和恒常守護,使《遲開的玫瑰》在經歷了時間和歲月的考驗后成為綻放得更加美麗光艷的“玫瑰”。
“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大樹西遷》是在21世紀初創作排演的,此時的中國,教育成為全民的話題。一方面教育要成為產業,導致大量教育工作者下海經商,另一方面擴招后嚴重的師資不足,教育質量的下降,再加上東西部教育的失衡。如何堅守職業道德,操守學術的凈土,高揚堅忍不拔、執著的學術精神,使其代代相傳,是21世紀中國繼續騰飛過程中的沉重話題。《大樹西遷》以高亢豪邁的大秦之腔,精心編制的戲劇情節,細膩的人物情感描寫,將孟冰茜50年的生命過程和中國知識分子高風亮節的人格氣質,通過一幕幕氣度不凡的藝術創造形象地表現了出來。《留下真情》、《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三部作品,一部一個腳印,一部一個臺階,一部一個高度,由此構筑了陳彥“三部曲”的完整格局,實現了于平凡中見偉大,于個體映照時代底色的藝術理想。
陳彥的現代戲創作很能打動人,有令人心神搖曳,催人淚下的審美感受。這是因為他充分運用了戲曲藝術的表現手段,將內容納入到了藝術的軌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編劇技巧。
縱觀陳彥“三部曲”的創作,可以看出,他的劇作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和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整個結構就像一條潺潺流淌的河水,從遠處緩緩而來,又款款而去,使人賞心悅目而又心靈為之震撼、為之感動、并與其融為一體。中國古代戲曲,特別是明清傳奇,注重以情節取勝,在層層推進的情節設置中,娓娓道出有意味的故事。陳彥的劇作在這一點上無疑是繼承了傳統戲曲的創作技巧。如《遲開的玫瑰》中喬雪梅生命中的17年,是從高中畢業開始寫起,經過“以姐代母”,弟妹成長,父親病逝,玫瑰遲開這樣的情節,歌頌了親情的力量,揭示了普通人身上的人性美。而傳統戲曲基于其長篇巨帙的需要,又往往過于計較情節的設置。陳彥繼承傳統又不被傳統所束縛,在精心提煉的情節中刻畫人物命運、內心和情感,用情打動觀眾,取得劇場效果。《大樹西遷》同樣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是以互不相關而又場場銜接的情節將孟冰茜50年的漫漫人生和心路歷程展現在舞臺上。
現代舞臺藝術大多采用分幕的舞臺體制,從第一場開始,每場是一個大的、較為完整的情節結構。戲曲藝術虛擬、寫意的舞臺時空觀帶給舞臺表演流動、靈活又相對固定、接連的分場結構體制,是以演員的上下場為場與場的劃分。陳彥的劇作基本上也采用了現代舞臺分幕體制,如《遲開的玫瑰》是七場,《大樹西遷》是六場,《西京故事》也是六場。但是,陳彥的劇作只有場沒有標題,可見,他沒有忽視最能體現戲曲藝術本質特征的以虛擬為前提的分場體制的舞臺處理方法。他將分場體制巧妙地貫徹到每一場的表演過程中,如《大樹西遷》第三場蘇小眠與古麗上下場的表演,第五場杏花的上場與下場,周長安的上場與下場,尹美蘭的上下場都是在自由、虛擬的時空變化中完成。《留下真情》、《遲開的玫瑰》、《西京故事》無一例外。由于陳彥的劇作很好地運用了這一原則,所以“三部曲”始終運行在戲曲的軌道上,而沒有“話劇加唱”之嫌。
陳彥劇作還有很強的文學性、詩性。詩是中華文化的傳統,是中華文化的精髓。讀陳彥的劇本是在讀詩,是在享受詩意的浸潤;看陳彥的戲是在聽歌,是在觀望心靈的呼喚。這是一種獨特的享受,這種享受就是藝術的力量。還說《大樹西遷》,孟冰茜在接到周長安一萬八千零八十一朵玫瑰時的一段唱腔(篇幅原因,暫不詳細列出)一次又一次撥動了觀眾的心弦。
陳彥劇作還有一個鮮明的審美特點,就是貫穿道具和貫穿事件的采用,如《遲開的玫瑰》中的通下水道的情節,依次為引,寓意故事發展的環節和糾葛。《大樹西遷》中在南為桔在北為枳的枳子樹,以每場的結果與不結果寓意場景的變化和深刻的主題;《西京故事》中貫穿全劇的東方雨老人和那曲高亢激越的“我大,我爺,我老老爺就是這一唱,慷慨激昂,還有點蒼涼。不管日子過得順當還是惶,這一股氣力從來就沒有踏過腔”的貫穿音樂,都為全劇增添了無窮的藝術力量和審美特色。
另外,陳彥劇作中的人物都來自底層,來自生活中的尋常百姓,無論是劉姐和他的合作伙伴,喬雪梅與他的父親和弟妹們,孟冰茜與他的兒女和孫子,還是羅天福一家,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人物。陳彥善于“發掘底層民眾身上的高大、弱勢群體人們心中的剛強……他的筆觸中傳遞出對社會底層大眾命運的思考”,有著強烈的“群眾創造歷史的文化意識”。以上這兩方面的特點,許多文章已經做了比較多的研究和敘述,這里就不一一論述了。
當然,陳彥的劇作除以上所述之外,還有許多值得研究和總結之處,比如,他有較強的舞臺意識、劇種意識。他熟悉舞臺、熟悉秦腔、熟悉眉戶、熟悉大秦之聲的美聲美韻,還有一批能很好體現劇作精神本質、準確把握人物塑造、用表演、唱腔表現人物的諸多優秀演員,以及能夠為演出提供服務的其他藝術家等等。
今年是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年,中國戲曲現代戲的起源與濫觴如果從辛亥革命算起,已經經歷了整整百年的發展歷程,這其中飽含著探索的艱辛和發展的喜悅。我們對戲曲現代戲、對陜西戲曲研究院、對劇作家陳彥的現代戲創作進行研究探討,是為了更好地抓住歷史機遇,在走向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過程中創作出與崛起的時代相匹配的戲劇新作。
注釋:
[1] 陳彥:《現代戲創作的幾點思考》,見“2011年7月10日于西安”的資料,第2頁。
[2] 轉自《陳彥紀事》,第2頁。
[3] 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