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體高

那時候,小學分初小高小兩個階段,初小四年,高小兩年。
我讀初小,是在離家三四里地的一座地主莊園作為學校讀書的。
每天,我吃過早飯就匆匆地趕往學校,放了午學,又慌慌地趕回家。為的是一餐午飯。其實,那午餐是太簡單不過了,一碗紅苕稀飯,再加幾塊泡咸菜而已。吃了午飯,又急急地趕回到學校。整天都在奔走,一天四次,十多里路,一學期下來,就是一千多里。四年過去了,天啦!我竟走了一萬多里路!
初小畢業上高小,是要升學考試的。我們學校的升學率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而且上高小要到更遠的地方。發榜那天,我早早地就趕到鎮子上的中心校門口。比我早到的更多,那里已經擠滿了看榜的人。
我伸長脖兒,心咚咚地跳,一會兒抬頭看那墻壁上,空蕩蕩的,連紙片兒也沒有。一會兒又探頭看著大門里頭,不見一個人出來。是不是搞錯了呀?錯什么錯,明明說的是今天發榜嘛!也許來的都抱著一線希望,又怕希望在那張榜的瞬間破滅。
沒有人離開,也不見有人再來。脖子望酸了,眼睛看花了,腿腳站麻了,而等待張榜的時間就像上了四年初小一樣漫長。終于見兩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一個手上端著碗糨糊,一個手上拿著紙卷兒。他們不看我們一眼,我們也只看他手中的紙卷兒。涂糨糊的不慌不忙,一上一下地刷,拿紙卷兒的也不展開,從容不迫得十分泰然。那么多焦灼的眼睛,那么多迫切的激情,他們仿佛視而不見。紙卷兒展開了,貼上去了。心跳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我想閉上眼睛,但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我似乎聽見了無數的目光掃過那張榜紙發出的嘩嘩的聲音。有人跳了起來,有人蹲了下去,有人笑了,有人哭了……
回到家里,我對大人們說,我考上了!但大人們的臉上都沒什么表情,反倒是沉了一下似的。我想,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去上高小,因為這太不容易了,我們學校幾十個人,才考上了幾個。
第一次去學校,我起得特別早,比大人還早。七八里路,又還是個小孩兒,得小跑著去。我是最早到學校的。還沒上課,一切都新鮮,便探頭縮腦地到處轉。
學校在場口上,是一座很大的古廟,高高的臺階上,是古廟的大殿,大殿里已沒有了菩薩,改作了教室。大殿下有幾排平房,也做了教室。班上的同學都不認識,原先的同學全分散了。班主任是個女老師,還戴著眼鏡。那時戴眼鏡是稀罕物兒,老師一定很有學問,是看了好多好多書才誤了眼睛的吧。老師不說話,目光在我們臉上掃來掃去,我有些怯怯的了。老師站在講臺上,老是不挪步兒,但她終于走了幾步,原來老師的腿有些跛。
教室外有一棵高大的樹,是黃桷樹,上面是鳥兒的世界。
放了午學,應該回家去吃中午飯了。回去嗎?七八里地,不回去又要餓肚子,還是下決心急急地往家里跑。要到家了,還得爬一個坡。那坡又陡又長,足足有一里地。爬完坡,已是氣喘吁吁。
鄉下的中午飯晚,家里不見有什么動靜,大門還上著鎖。大人們都到田間干活兒去了。我急得四處找人,好半天才尋到一個。沒功夫做別的吃食,別的也沒什么能做,又是一碗麥糊糊。胡亂地喝了下去,又是急急地跑。到了學校,不見外面有人,我知道,早上課了!
“報告!”
我站在教室門口喊了一聲。沒有人理睬我,我不存在似的。上課的是跛腳的女班主任。我只得低著頭,規規矩矩地站著。好半天,老師才叫我走進教室站在講臺前面。
“干啥去了?”
“回家吃中午飯。”
“多遠?”
“七八里。”
“七八里還回去?”
“不了。”
那一陣奔跑,和現在的驚嚇,肚子里的麥糊糊怕是早沒了影兒。我干嘛要回去呢?
第二天中午放學,我就再沒回家。過去沒來過這鎮子里,一定有許多新鮮事兒,要不,大人們為啥三兩天就來趕場呢?于是我就到處去逛逛。
電影院在放啥電影,三三兩兩地往里面去。我只看過壩壩電影,屋子里的電影一定更好看,真想進去看一場,但門口站著戴紅袖標的男人,馬著臉,門神似的。而且進去的人,手里都拿著一張紙片兒,我知道,那是要用錢買的電影票。我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地上也不見有誰掉過一分錢,就是撿到一分錢,也要交到老師手里。我最怕路過飯館前,因為我的肚子會咕咕地叫得更厲害。
這里有家照相館,更是稀奇事兒!掛著一塊大布,上面畫著一座塔,一男一女正坐在布前的板凳上。照相師傅很高,又很瘦,像一根長竹篝竿兒。他面前架著一個匣子,上面蒙著一塊黑色的布。他手里捏著一個氣囊,對板凳上的人說:“靠近點,靠近點,笑一笑,笑一笑,都要成兩口子了,還怕什么羞!”可他們還是隔著。照相師傅有些無可奈何,因為他倆不靠近,也不笑。他只得將頭埋進黑布里,然后又退出頭,舉起手中的氣囊,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再狠狠地一捏。我知道,他倆就被收進那匣子里去了。
我沒有照過相,只從水面看見過自己,黑黑的,有同學叫我黑娃。我想,以后,我會照很多相的。照相師傅見我站在那里,問我:“小兄弟,照張相不?”我搖搖頭走開了。
我側著臉走過那些面館前飯館前,但是那些味兒是抵擋不住的,直往鼻子里鉆。我小跑著離開了大街,來到了鎮子旁的河邊上。這條河叫沱江,我的家就在上邊的河邊上。到河里的中壩上抓小魚捉螃蟹是常有的事,但是靜靜的坐在河邊上,看著河水緩緩地流淌還是頭一回。河水清清的,一年四季都很滿,船兒們上上下下地忙碌著,趕著去自己要去的地方。我真想搭上一只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些地方一定比這小鎮更美。
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大概是餓過了,肚子不再叫了。我猛然想到,該上課了!我小跑著來到學校,見班主任老師正坐在教室門口。她微笑著對我說:“我要表揚你,你是第一個走進教室的。”上課時,老師真夸獎了我,說我改掉了遲到的毛病,今天下午第一個來上學,惹得大家都回過頭來,我卻哭笑不得!
師生比例失調,學生分配不均 近年來,北京農學院動物醫學專業招生規模相對擴大,大學生人數越來越多,師資隊伍卻存在周期性和滯后性[6],一些臨近退休的教師不再擔任本科生導師,而新進教師的數量又不足以彌補缺少的導師數量,所以出現師生比例失調。此外,由于本科生更傾向于選擇職位較高或職稱等級較高的教師擔任自己的導師,因此經常出現一個教授帶領多名學生,而青年教師無學生可帶的現象。
幾天過去了,鎮子上已沒有多少新奇事兒可看,我總是最早走進教室,但老師再沒有表揚過我。
一連幾天都沒有回家吃中午飯,而放了學回到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忙著翻箱倒柜四處找東西,一旦找到就狼吞虎咽地塞得滿嘴都是。大人們這才覺察到,問我,“你咋不回來?”“太遠了,要遲到!”大人們只有長嘆一聲,說,娃兒可憐!我知道家里窮,拿不出錢來讓我在街上吃一頓中午飯,其實,只要五分錢。后來他們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說,明天早晨,背十斤紅苕上街去賣,可得五分錢,能吃一碗面。好,我眼前一亮!
第二天早晨,我背著小背兜,十斤啦,很沉,我匆匆地走,汗水早濕了背心,天才麻麻亮哩。第一次賣東西,真不好意思,不敢在大街上,只得來到離學校最近的一條偏街。
我坐在那里,還低著頭。沒有叫賣,開不了口,只在心里默默地說,快來買吧,最好的苕呢。昨天晚上,我在苕堆里選了又選,稱好后,又添了兩個。背著書包上學的同學,不斷地走過我的身旁,我的臉兒紅了,心在咚咚地跳,只得把頭埋得更低。
走過我身邊去上學的同學漸漸地少了,快到上課時間了,可是還沒有人來買我的苕,連問一聲的都沒有。我不想再賣了,放在什么地方呢?或者就扔在街邊?
“小娃兒,苕咋賣?”
謝天謝地,總算有人來!我抬頭一看,是個老爺爺。
“就五分錢吧,老爺爺,秤足哩。”
我好高興!跪在地上,把小背兜背了起來。
老爺爺前面領路,我緊跟著他。快些走吧,可他是個跛子,一瘸一瘸的。已經走完了一條小街,我問:“老爺爺,到了嗎?”他說:“快了。”又拐進了一條小街。
走啊走啊,我全身冒汗了,是因為背上的小背兜越來越沉,更因為著急,一定是快上課了!我又問:“老爺爺,還有多遠啊?”他用手指了指,“就在前面。”誰知道,這前面竟走完了這條街。
來到一座低矮的小瓦屋前,他從腰間解下一把長長的鑰匙,慢吞吞地開著門上的大鐵鎖。
“老爺爺,快些吧,我要去上學。”
“還早,我都還沒吃早飯。”
我放下小背兜,他瞪大眼睛,一個一個地挑選著,放進他的背兜里,挑到最后,只剩下一個,說有個疤子,怕是爛了。我拿起一看,只是被碰了一下的。
他又問我:“你說多少?”
“十斤。”
“小孩子不要說謊。”
"我稱過哩,還有多。"
他不信,說是要去借把秤來稱一稱。
他又鎖上了門,叫我在門外等著。他怕我拿他屋里的東西吧?其實我剛才看過了,他屋里除了一張小方桌,就剩下一張破床了。我真想大聲說:老爺爺,就是你有一屋子的錢,我也只要五分。忽然傳來“當當”的鐘聲。這鐘聲不是傳進我的耳朵里,是撞在我的心上!預備鐘,快上課了!可是還不見老爺爺。
我拔腿就跑,不要那五分錢,還丟下了小背兜。半道上,第二次鐘聲傳來,上課了,遲到了!我急得哭起來,眼前的路變得模糊了,那是淚水蒙住了眼睛!
我站在教室門口,上課的仍是班主任老師。我喊了聲報告,她只是斜了我一眼。好半天,她才對我說,“咋又犯遲到了?”我不敢說去賣紅苕來,只得低頭不語。她叫我走進教室,站在前邊,要我向全班同學作檢討。我不敢說出那事,又不愿撒謊,只是一個勁地哭。
從這以后,每天放了午學,我就呆在教室里,因為鎮子上也沒什么新鮮事兒可看。我就望著教室窗前那棵高大的黃桷樹。那時的鳥兒真多,各色羽毛,各種形態,唱著不同的歌謠。有兩只黃色羽毛的鳥兒正在做窩,含著小草繞來繞去,像一個手藝高超的織娘。有一個從窩里探出小腦袋,“嘰嘰喳喳”地叫著,是餓了吧,等著鳥爸爸鳥媽媽來喂食兒?真的,飛來兩只綠色羽毛的鳥兒,嘴里都叼著一條小蟲。它們把小蟲放進小鳥兒的嘴里,小鳥吃了小蟲,就縮回頭去,不再叫了!舒服了!望著它們,我的肚子卻咕咕地叫得更厲害。
“同學,你沒出去吃飯?”
班主任老師路過教室瞧見了我。
我說:“帶來了。”
“在哪?”
我指指窗外。
“掛在樹杈上。”
老師跛著足走過來,探頭看見了那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