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說話不求正確,但求動聽,掌聲怎么大怎么來,“真理如果是沉默的,戲子寧可選擇響亮的謬誤”。在如今媒體娛樂為王道的時代,說得對不稀奇,說得聳人聽聞才是本事,即便說常識,也得以反常的方式來說。
如果讓我票選上海文化的代表人物,頭一個,就是寶爺。理由很簡單,上海文化的主體是市民文化,由此催生出一批精明精到的消費者,看人看事,晃一眼就點中要害,寶爺即是這批消費者的優秀代表。他的專欄文章最是上海味道,從不裝大師,擺姿態,好像鄰舍老阿哥一五一十跟你細數當下文化消費品的優良佳劣。跟著寶爺的路數走,絕不會錯。
單單這條還不夠。比起那些牛逼哄哄、講話從不曉得托下巴的文化名人之類,寶爺卻是實打實的文化實干家。上海文藝青年重要聚集地——淮海路陜西路地鐵里的季風書店,寶爺就是其老板之一,此地老早成為了上海為數不多的民眾自愿認可的文化地標。說寶爺是上海文化功臣都不過分。跟他相比,那些坐轎子的文化名人至多是吐吐口水、撈撈油水的貨色。
不過我敢打賭寶爺一輩子都不會被冠以上海文化的代表人物,雖然我知道即使給他這個封號,他也避之唯恐不及。我們整天嚷嚷著海納百川這句似是而非的口號,然而文化不是混搭,它得先有自己的個性,而個性不論優劣。同時,上海文化,至少部分層面卻主動失落了市民文化,深以市民一詞為不甘,結果原本好玩有勁的上海變得沒意思了,早先全國最大的文藝生產中心竟然搞不出什么像樣的文化產品。上海給弄得一點都不high,反倒有點衰。
幸好我們有寶爺的書讀。新書兩冊,一本《一生只為這一天》巧筆勾勒俗世悲歡,妙語直擊男女心事,是風月談,也是浮世鑒;一本《老而不死是為賊》則不啻是讀者閱讀的金針指南,七八分刻薄,兩三分幽默,多是短章小品,卻自有直湊單微的犀利老到。
譬如他說郭德綱給猛料稀缺的大陸娛樂媒體活生生給捧成了一個“相聲大師”,好像“它們真見過很多大師,真的有資格派發大師稱號”,而大師靠原創混飯吃,郭德綱的套路基本還是老段子,至多是個相聲界的“超級男聲”;一夜躥紅的易中天自稱自己的工作是“學術和媒體的文化對接”,在寶爺看來這純屬空言大話,《品三國》基本只能算是“一本歷史普及讀物”,一份以陳壽《三國志》為主料,由此保證沒有知識硬傷,加點“獨斷的敘述”、“娛樂化的口水”和“中國人世故權謀的心得”等添加劑的文化碳酸飲料,易中天從未真正明白學術普及的本義——“普及一種求真的思想方法,普及比較、反省、講究證據、不大言惑世也不為大言所惑的思想方法”。一語中的的老辣點評,背后是一己清明的思想標準和判斷方法打底。由此我們知道有些人的批評其實只是罵街而已。
書里的文章基本是給報紙寫的專欄。匯攏起來,仍見出寶爺自有始終關心的話題在。我一直認為,早年寄身大學教書的寶爺其實從來關心大學、關心公共知識分子之類的話題。他日后選擇避開,恰恰是因為他喜歡,因此格外見不得大學給弄成今天這副模樣。
在寶爺看來,現在的問題還不是有沒有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而是我們把言論明星和公共知識分子混為一談。如一篇談論李敖的文字《言論戲子》,論才氣知識勤奮,李敖比好多人高出不止一籌,但他從來不甘如此,他選擇寄身媒體江湖,以言論闖世界。這就注定他雖然文章不差,但不能算作家,讀書很多,卻不可稱學者,最恰切的身份是“言論戲子”、“言論明星”,或是“言論表演藝術家”。戲子說話不求正確,但求動聽,掌聲怎么大怎么來,“真理如果是沉默的,戲子寧可選擇響亮的謬誤”。在如今媒體娛樂為王道的時代,說得對不稀奇,說得聳人聽聞才是本事,即便說常識,也得以反常的方式來說。李敖就是如此,他的大陸行,也可說是一回李敖個人表演會,難怪他的講演總那么多包袱。如今的李敖老了,不吃香了,原因也簡單——戲子總有不紅的時候。
當下的知識分子活得特別尷尬,用牟宗三的話說,“知識分子的生命發展不調暢,自我分裂,橫撐豎架,七支八解,這個時代一定是亂世,不健康的時代”。讀寶爺的書,不見得讓你明白怎樣才能做一個好的知識分子,但至少能讓你迅速識別哪些是特別操蛋的偽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