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的江湖美學

顧文豪

老早的上海人稱呼杜月笙為“杜先生”，上海三大亨當得起“先生”之稱的唯杜一人，尊崇之情可想而知。或以為這是懾于其威風與勢力，可三大亨哪個不是震動一時的人物，為何獨獨對杜月笙敬重有加？更何況升斗小民、朝野領袖、商界巨子乃至文壇泰斗皆對其傾服不已，杜必有其過人的手段與身段。可以說，杜月笙將黑道人物的魅力渲染到了極致，下等混混靠的是打打殺殺，中等流氓靠的是地盤勢力，如杜這般的大佬則完全將江湖演繹成一種美學，好比武俠小說中的大俠，手上無劍而自能劍氣逼人。

杜月笙原名月生，后由章太炎改名鏞，號樂笙，典出《周禮》——西方之樂為鏞，東方之樂為笙。1931年，“杜氏家祠”在浦東高橋落成，如日中天的杜月笙衣錦榮歸，躊躇滿志，一時顯要或贈匾額，或致翰章祝詞，或親臨盛典，章太炎親自考證杜氏世系，認為“杜之先出于帝堯”，如今杜鏞“自寒微起為任俠，以討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杰皆宗之”，連袁世凱也不放眼里的章太炎能如此對待杜，杜之處世道行可見一斑。

在新近引進的臺灣章君榖先生《杜月笙傳》中，隨處可見杜的江湖美學。章先生是臺灣著名傳記文學作家，他“用跑新聞的方法找材料，以做苦工的氣力寫傳記”，這本《杜月笙傳》為其扛鼎之作，歷時十余年，詳錄杜氏門人、親屬、好友的口述，并經杜之得意門生陸京士親為校訂，可說是現今所有杜之傳記中的佼佼者。

杜之一生，跌宕起伏，上與星辰近，下與庶人親。他不僅是民國江湖的見證人，更是民國政治的參與者，在他身上，清晰呈現民國的江湖如何與廟堂互為糾葛博弈。

杜月笙十四歲到上海十六鋪鴻元盛水果行當學徒，日夕與流氓歹徒為伍，嗜賭成性，不久被開除，后拜青幫陳世昌為老頭子。經人介紹，杜夤緣得入黃金榮公館。他機靈內斂，善鑒貌辨色，一次黃公館丟失一大麻袋的百余斤煙土，恰巧館內狠角色都不在，杜月笙遂自告奮勇。他算準偷土賊不敢公然扛著大包四處流竄，必急于覓一藏身之地。而晚間上海縣城四門緊閉，法租界又不敢來，只有去并非黃金榮勢力范圍的英租界，他頗有自信地向英法租界的接壤處洋涇浜趕去。果不其然，給他逮到一輛走得極慢的黃包車！一路上杜恩威并施，將偷土賊順利帶回黃公館。黃金榮的老婆桂生姐不禁狂喜，連連稱贊他辦事得力，可杜月笙十分識相，毫無自炫得意之情，由此更得桂生姐的寵信倚重，認為他足以托付大事。自此，杜從傭差升為鴉片提運，負責經營法租界三大賭場之一的公興俱樂部。1925年，杜成立“三鑫公司”，壟斷法租界鴉片提運，勢力日大，同年，出任法租界商會總聯合會主席，兼納稅華人會監察,達到巔峰。可以說，黃公館的當差歲月給了杜月笙日后闖蕩江湖的科班訓練。

但杜月笙之所以為“青幫三百年第一大人物”，絕非經營黑道生意即可令人拱之如北斗。他非常清楚，在當時，江湖如果沒有廟堂的支撐，是難以為繼的，而廟堂也確實需要江湖做一些自己不便為、不可為之事。他參與了對蔣介石頗為重要的“四一二”事變，奠定日后的政治資本；抗戰時期，他任上海各界抗敵后援會籌募委員會主任，籌集大量抗戰物資，還應八路軍駐滬代表潘漢年的要求，將從外國進口的一千副防毒面具，贈送給抗日軍隊使用。1937年，上海淪陷后，杜月笙拒絕日本人的拉攏，遷居香港。在香港，他利用幫會從事情報、策劃暗殺漢奸等活動，其中最轟動的即是協助軍統特務刺殺了偽上海市長傅筱庵。在事關民族存亡的問題上，杜月笙始終未如張嘯林那般利令智昏，而是有為有不為，這令其自始至終獲得各類上層人士的欣賞支持。

可以說，杜月笙使“江湖”呈示出別致曖昧的美學，一方面仍然是月黑風高的恐怖血腥，一方面卻又因為他的會做人、善散財、有派頭而令人欽服。他以江湖的智慧行走在廟堂的邊緣，獲得政治的庇護，由此拓展江湖的廳堂。而細究他的江湖智慧，其實又是當年地道的老上海智慧，講究做人要“人面、場面、情面”面面俱到，勸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這樣的智慧是識得人心險惡的通達明理，更是明白花無百日紅的謹慎小心。就此而言，杜月笙比大多數讀書人更懂得人情世故，也比大多數政客更懂得斂手而退以存全身。在他這里，江湖更多的不是威風八面，而是給人面子給己面子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