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前兩天逛商店的時候,我特意到日本酒的貨架轉了轉。日本燒酒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清雅而醇厚,我在貨架上發現了一瓶燒酒,上面兩個很大的漢字是“白鯨”,下面四個小字是“我吞大海”,這四個字非常有氣勢,但在大地震、海嘯和核泄漏的陰影之下,多少有些沉靜的蒼涼。我買下這瓶酒,回家一邊喝酒,一邊找出麥爾維爾的小說《白鯨》來看。
這個小說寫的是一個叫“伊什梅爾”的青年,登上一條捕鯨船,在亞哈船長的帶領下,周游全世界的海域,尋找一條巨大白鯨的故事。自這本小說出版之后,就不斷有人對它做出闡釋,白鯨的象征意義,亞哈船長的自我毀滅,起先我看這小說完全是獵奇,很多人都有航海夢想,但沒什么航海的膽量。但在150年或者200年之前,捕鯨就跟今天的互聯網行業一樣,是一個能夠暴富的行業,無數年輕人投身其中,在大海上漂泊幾年,如果運氣好,他們能收獲好多鯨油和龍涎香。按照《白鯨》的描述,捕鯨船大多采用分紅制度,一個新水手,上船前說好,能獲得全船收益的三百分之一,一個老練的水手,也許能分到九十分之一,而船長和大副的比例更高,要我看,這就是期權,和現在的互聯網創業很像,大家綁在一條船上,在滔天巨浪和無盡的烈日之下尋找抹香鯨。
后人批評《白鯨》,總說亞哈船長五六十歲的年紀不太恰當,捕鯨船是年輕人的行業,大多數船長在40歲就掙夠了錢退休了。小說中這位船長之所以不退休,并不是要掙更多的錢,他是要找到那條叫“莫比·迪克”的白鯨,在以往的海上歷險中,這條白鯨吃掉了亞哈船長的一條腿。小說開頭100頁,寫的都是陸地上的故事,青年人出海的渴望一點點渲染,大海只是作為一個遙遠的背景存在,但隨著故事進行,大海變得越來越恐怖,尋找白鯨的目標也變得越來越絕望。最終,這條船上的水手都死了,只有伊什梅爾逃脫,講述亞哈船長的毀滅故事。評論家多克特羅說,《白鯨》是美國現代文學的開端,白鯨吞掉了整個歐洲文明,把我們留在海邊。
我說不清那條白鯨到底象征什么,但我在《加勒比海盜》中看到的那條巨大章魚,好像能形象地說明海底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要說,我害怕大海,就是因為害怕,所以才愛看《白鯨》、《船長與大副》這樣的小說,才喝點兒“白鯨”燒酒,吃點兒烤章魚。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里寫過一條身軀巨大的章魚,長8米,重量不下兩萬公斤。在雨果的《海上勞工》里,也寫到過章魚,一個寡言少語的英雄冒著生命危險戰勝了盤踞在沉船上的巨大章魚,但最后因為絕望的愛情還是選擇溺水自盡。章魚在這兩本小說里都非常可怕,也許象征著歐洲人對自然的畏懼。
這次日本災難,敬畏自然的說法顯然是陳詞老調,核危機好像要遠比大海恐怖,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核電站就像是一個關押著惡魔的牢籠,這個惡魔有無限的能量,只要將其馴服,就能為我所用,但是,大自然總和我們開一些我們難以承受的玩笑,惡魔終將從牢籠里冒出來,像一條章魚或一條白鯨,把我們的船吞沒。寫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看了看旁邊的酒瓶,看上面的“我吞大海”四個字,感到非常的蒼涼。
這次日本海嘯,有一張照片傳播得很廣,那是海面上一個巨大的漩渦,《解放報》把它放在頭版,這照片給我一種蒼涼的末日之感。漩渦出現在日本大洗的海面上,而大洗向來是度假勝地。井上靖有一個小說叫《大洗之月》,講的是一個中年人到大洗海邊療養的故事。據說,3月19日是月亮離地球最近的一個日子,不知道那一天,大洗海岸能否看到月亮,月亮能否看到海嘯洗刷過的海岸。這種人世間的蒼涼,將被不斷詠嘆。笨拙的評論者會說,《白鯨》體現了悲觀主義傾向: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人力不能征服自然,人類一旦違背了上帝的旨意,就將面臨自己的末日。但是,我喜歡亞哈船長這樣自我毀滅的英雄,他們昂揚的生命力具有更強烈的感召力,與那些看起來要成功的事業相比,我偏愛那些注定
要失敗的,讓我們喝一口“白鯨”,我吞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