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纏綿的笛聲中,水磨腔緩緩吹出,不是古典園林,也非廳堂瓦舍,只見十數位現代美人,身穿戲服,水袖輕揚,偌大的現代化排練場,就在這一顰一笑間,竟然古韻盎然,絲毫看不出這里是虹橋某國際社區的高檔會所,仿佛置身紅氍毹上,曲韻悠揚。
這里是“昆劇麗人行”的活動現場,每周固定安排兩次教學,小班化,從最基礎的身段、步法和發聲開始學起,直到能獨立演出折子戲片斷為止。這群麗人的教授并非專業演員,而是一位票友,名叫趙云健,自小熱愛昆劇藝術,不僅投身名師,耳濡目染,甚至不顧一切大膽“下海”,放棄高校教師的高薪職業,投身昆劇藝術的傳播,嘗試讓古老的昆劇藝術融入時尚、現代的都市生活中。
無獨有偶,不僅趙云健等票友在努力,不少專業人士同樣在為昆劇藝術的時尚化、市場化道路,找尋一條前人從未探索過,也完全不知成敗的道路。昆劇入宴席、昆劇園林版、白領學昆劇……諸多法門,不一而足。昆劇作為聯合國授予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至今已整整10年了,如今,在“泛文化”影響深遠的今天,昆劇更名正言順地成為當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
白領都來學昆劇
“我感覺到昆曲的美不僅僅屬于舞臺,它也可以走向生活,改變普通人的狀態,并可以與時俱進地連接時尚。所以我看到了希望,邁出了普及昆曲的一條新路。”毅然放棄舒適安逸且受人尊敬的大學教師崗位,當初趙云健作出的這番選擇,很多人都為之惋惜,感嘆,甚至擔憂。“我自己也從以往的‘人求我到‘我求人的心理狀態中尋找平衡。拒絕,冷眼,不理解和經濟上的壓力都成了我自己要直面的事情。”趙云健坦言,所謂的昆劇時尚化,最難,卻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還是市場推廣,可偏偏她又不是一個善于營銷的人,盡管她的廣告詞寫得非常好——“昆曲不是遙不可及的,昆曲是對現代女性有幫助的藝術,昆曲是可以和時尚生活結合的。”然而,在這個年頭,酒香還怕巷子深,現實促使趙云健學會吆喝,學會宣傳。自2008年3月正式成立自己的昆劇藝術推廣中心后,趙云健不斷與自己所處的國際小區業委會聯系,希望能通過合作的方式提供給她最一流的活動場地。又通過媒體、講座、博客、進校園等多種形式,不斷宣傳自我品牌。三年多下來,盡管每周堅持來上課的學生始終保持在10人左右,但至今為止學戲人數的總和卻并不高,不過區區40多人。“流動性不大,幾乎今年來學的,明年還會來。”趙云健對此非但不嫌少,甚至還頗為自豪。
與不多的人數相比,趙云健每次上課的收費也相對較低。“基本上每次教學在兩小時左右,收費200元一人,如果需要個別輔導,則再加100元。”雖說賺得不多,可趙云健卻樂此不疲。據她介紹,來學戲的年輕人多數都是白領,因此消費能力也很難再超越目前的數字。而從學員來參加學戲的目的來看,也可分為幾類,有的是好奇,與其學習拉丁舞、瑜伽等較為普遍的課程,不如標新立異來學一段古典韻味十足的昆曲。還有一類則是由衷的喜歡,帶著對昆劇藝術的一腔熱情,執著地不斷學習。最有趣的是第三類,帶有較強的“目的性”,“就是為了與眾不同,來一段昆曲,在單位年會上秀一把,上千人的外企里,一下子就能吸引領導的注意,多有面子!”
雖然學員的熱情與投入讓趙云健頗感欣慰,但無法改變的事實卻是——開業至今,趙云健已拿出幾十萬元投入,還談不上經濟回報。“我癡迷這門藝術,并沒有想著賺錢。不過我也是人,也有家庭,也需要收入。或許哪一天我撐不下去了,就自然而然地結束這件事情了。”面對記者的質疑,快人快語的趙云健回答得頗為實在。
相比較于趙云健,上海京昆藝術中心推出的“京昆follow me”活動不僅更為時尚,社會影響力與參與人數也相應多了很多。年輕的張颋是上海昆劇團小字輩的演員,卻擔任了好幾年“京昆follow me”的主教老師。“白領、大學生、教師是前來學戲的最主要人群。除此之外,偶爾還會有一些家庭主婦、退休教師和律師,總的來說基本都是年輕人。”不同于趙云健的小班教學,“京昆follow me”有昆劇班6個,京劇班5個,每班近20人,每周末有近百人同時上課,各自學習不同的劇目,由于都是諸如王珮瑜、胡維露等著名青年演員主教,因而居然也“供不應求”,每年不斷有報名不上的年輕人為之扼腕嘆息。
當然,爭相報名的原因不僅是老師大牌,學費適中也是頗為吸引人的地方。據悉,京昆中心上下半年各辦學一次,每次以14節課為一學期,每人收費僅人民幣660元。教學完成,還會在京劇院、昆劇團甚至八號橋創意園區等時尚場所舉辦一次盛大的“結業典禮”,最優秀的學員可以享受化妝彩唱登臺,過把癮的專業待遇。“每年教下來可以還結識不少好朋友,結業典禮后,我們甚至還會相約去KTV唱歌,狂歡一把,真的很開心。”在張颋眼里,昆劇不再是年輕人的隔閡,卻變成共同愛好的話題,搭建起師生間戲里戲外的緣分。“前不久我的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去某出版社面試,小姑娘一上來就對考官侃侃而談昆劇藝術,令人刮目相看,沒多久就收到錄用通知啦!我作為老師,也為她感到高興呢!”
堂會開到飯店里
昆曲藝術,不僅是古代文人雅士、豪門貴戚所賞玩的舞臺藝術,也曾出現過“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大規模群眾參與的熱鬧場面。然而,時過境遷,隨著它在當代的逐漸衰頹,它被不可爭議地貼上“小眾”標簽。然而,不過短短幾年,世風忽又一變,看昆曲、說昆曲、唱昆曲,居然成了標榜品位、張揚個性的一個標志!真令人匪夷所思。更有甚者,昆劇還成了豪華宴會、高檔會所彰顯獨特品味的手段。
曾經,某高級茶館里傳出一陣弦索叮咚,評彈的軟糯嗲成為營造江南味道必不可少的“味精”。如今,但凡想要體現一把“主雅客來勤”,不動一動“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顯然就很不給力了。觥籌交錯間,盤碟頻換時,一曲水磨調拿出來“磨一磨”,唱不完的《游園》,演不夠的《驚夢》,堂會唱到飯店里,一下子這餐飯也仿佛高雅化,貴族化了,不再是“食色性也”的物質問題,此時此刻,“非物質”似乎更重要。
在浦東的“明堂”,在古北的“名豪”,這類昆劇與美食相結合的活動逐漸形成規模,定期或不定期地舉辦一次。品鑒紅酒,不再配西洋歌劇,來段昆曲也很好;吃塊牛排,不要什么貝多芬,笛子吹吹《小放牛》也不錯……這是文化與藝術的結合,是物質與精神的會餐。
“我想這也是一種推廣和普及吧。”昆劇名家林繼凡是“名豪·昆劇鑒賞”的策劃者與藝術總監。別看老先生年近古稀,腦子卻一點也不保守。“餐廳老板有眼光,自從他看了一次我演的昆劇,就覺得昆劇的品位與他的飯店所追求的優雅格調很相似,于是邀請我來做這么件事。我覺得這想法真不錯,就答應了。”在林繼凡看來,任何優秀的藝術終究是需要推向觀眾,推向市場的。昆劇堂會進飯店,沒什么可不可以。
“不要以為我在媚俗,我也很有講究的,特別規定在賓客用餐的時候不演,要看一定是在餐前欣賞,要不然太不尊重這門藝術了。由于飯店提供的場地不可能很大,我們也要做相應的精簡,請青年演員演出折子戲片斷,穿插一些優美的昆劇曲牌,力求盡善盡美。”除了以上幾點,林繼凡還與餐廳老板達成協議,不定時舉辦活動,有可能是每周一次,也有可能一月一次,根據顧客需要決定。“上星期剛舉辦了一次,一位挺有名的裝飾畫家過50歲生日,他曾經也來參加過這里的活動,這次特別關照生日宴會要請朋友們看昆劇。那天名流云集,演出效果也非常好。”
事實上,這類融合飲食、雅集與堂會為一體的演出方式由來已久。遠的不說,當代幾位聞名遐邇的畫壇泰斗——謝稚柳、程十發、陳佩秋、戴敦邦等,就常常在每個周末的下午邀請名家名角兒來家中唱曲雅集,歡聚過后,晚上必是一頓體貼的家宴。如今,這種習慣仍保留在蘇州畫家葉放的“南石皮記”雅集之中。葉放在自家畫室的后園疊山引水,種花栽樹,建亭造橋,就在這一派古典優雅的現代江南園林之中,不僅推出了各個時期當令的時鮮江南佳肴家宴,還曾把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原封不動搬演上真山真水的亭臺水榭之中,連續演了三個晚上,堪稱美不勝收。當然,價格自然也是不菲。
堂會演到飯店里,昆劇走進園林中,何嘗不是昆劇獨特的美學品格所帶來的極佳商機呢?何嘗不是昆劇融入現代社會,甚至是走進高端精英階層生活的一條途徑呢?如此古老的藝術形式居然還能為現代生活服務,不也是一種生命力的象征么?
貴族化好不好?
如今,昆劇熱甚至還有不少“貴族化”的傾向。幾年前,1.2萬一張票的天價昆曲曾引來一片嘩然,如今,從廳堂版到園林實景版,從青春版到豪華版 ……昆劇的“名堂”越來越多。“其實,關于昆曲到底應該貴族化還是平民化的問題,一直是頗具爭議的一個話題,也往往令從業者在不斷的探索和發展中舉棋不定、困惑不已。”說這番話的是有“昆劇王子”美譽的青年藝術家張軍。曾經是上海昆劇團副團長的他,如今跳出體制,單干了一年多,獨自挑起“張軍昆劇藝術中心”的大旗,一路走得艱辛而執著。
從很大程度上,年輕人喜歡昆劇,張軍與白先勇一樣,功不可沒。尤其是年輕的他常常游走在時尚與傳統的邊緣,時而古典時而叛逆,一會在古戲臺上見到他的演出,一會又能在頂級時尚雜志上見到他衣冠楚楚的寫真照片,穿著LV的衣服,搖著程十發的書畫折扇……說到昆劇時尚化,沒有比他更具典型性的專業昆劇人了。
“從藝術角度來講,昆曲確實是中國戲劇美學的最高范型,屬于小眾藝術。但就昆曲面臨的生存狀態來說,它又必須讓更多的人有所接觸,盡可能多的獲得更多的觀眾,而不是只為了一小部分人的興趣而存在。”在張軍看來,昆劇時尚化、甚至貴族化、高端化理所當然,“說得勢利一些,因為這一小部分人還不足以養活昆曲,這些人中更多的只愿意花‘平民的錢來享受‘貴族的藝術,也就是目前各個劇團遇到的一個最為現實和尷尬的問題,無論演出多么精彩,小部分的固定觀眾只愿花很少的錢,而票價一旦定得高一些,就要被老觀眾罵,但又未必能獲得新的觀眾。有人說,昆曲這樣的藝術就應該靠國家養的,不能把對演出的投入轉嫁到觀眾頭上。我并不茍同這樣的觀點。聯合國對昆曲的認可也好,國家對昆曲的扶持也好,這是昆曲和昆曲人的幸運,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就可以一輩子靠伸手要錢來養活自己,就如同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樣,如果大人一直扶著走路,恐怕他永遠都學不會自己走路。昆曲要在當今的環境中更好的生存,還是要靠自己,靠它本身的魅力來吸引更多的人,真正地‘運作起來。”
沒有人能夠否認張軍在昆劇營銷方面的突出才能,從十多年前開始的“昆劇走近青年”到如今的“園林版《牡丹亭》”和“新古典主義”系列演出,張軍的每一步都為開拓昆劇的未來而努力,說到底,這種努力也是為個人的將來,創造更多的機會。因此,無論是與王力宏的跨界合作,還是與尚馬龍的鋼琴與昆曲的對話,張軍在不斷制造著更多時尚化的可能性,不斷地嘗試著在昆劇原有的藝術格調之外,能與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有更大層面的融合。
“有些人對所謂的創新能有多少含金量不屑一顧,有些人認為我的很多演出炒作的成分大于藝術本身。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方面要拿得出對得起昆劇老觀眾的經典劇目。另一方面,我決不放棄做一種嘗試——完全放棄傳統的昆曲觀眾,打開昆劇的大門,只要有一個沒有看過昆曲的人買票來看了,就證明我成功了。”盡管面對的困難與責難不少,但張軍卻決定“一意孤行”:“我個人認為,昆曲在今天的生存,是可以有多種狀態的。我們需要一直喜愛昆曲的老觀眾,更需要對昆曲產生興趣的新觀眾,當然也需要只是出于好奇和嘗新的一輩子只看一次昆曲的過客觀眾。既然昆曲具備‘貴族氣質,那就不要用‘平民的眼光來對待它,珍惜、愛護、尊崇、欣賞,喜歡的人自然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