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一貫神秘的中國監獄系統,因為近來發生的越獄事件,不斷走入公眾視野。
今年10月26日,沈陽第二監獄重刑犯樸永君在送外就醫時,其妻子雇用4名男子,在醫院將其劫走。就在事件發生3天前,山東濰坊一名被判死緩的犯人越獄未遂,在試圖翻越監獄高墻時,當場觸電身亡。兩個月前,在江西省深州監獄服刑的王振輕,連過4道關卡,翻越了6300伏的高壓電網,成功越獄。2月27日,浙江省第五監獄,一男子身穿“警服”大搖大擺走出了監獄。
再加上2009年的呼和浩特第二監獄4名重刑犯殺警越獄、2004年的四川川中監獄兩名死緩罪犯里應外合,連破5道防線,成功越獄。近年來的這些惡性越獄事件,引起了公眾的安全焦慮。
監獄的高墻之內到底發生了什么?
喪失的警惕性
越獄事件的發生,公眾的第一反應自然是監獄的安全設施出了問題。確有部分越獄是因為監獄硬件條件不足,如圍墻高度不夠,監控設備不齊全,警員配備不足等等,但許多越獄事件實際上是人為疏忽導致的。
呼和浩特第二監獄一度被認為是模范監獄,曾被司法部命名為我國第一所現代文明監獄。其安全防衛設施不可謂不嚴。在我國,監獄里警員囚犯配備比例標準一般是15∶100,而呼市第二監獄的配備標準達到了16.1∶100。除此之外,這所監獄還安裝了符合國際標準的高墻電網、紅外報警裝置,監區內的重要場所和通道全面覆蓋了監控視頻。監獄的唯一出入口設置了4道門禁,分別需要利用磁卡、指紋、眼睛虹膜和人工身份驗證后才能通過。
這所按照高度安全標準建造的監獄,理應固若金湯,插翅難飛,但2009年還是發生了一起震動全國的惡性越獄事件。4名重刑犯在獄內車間勞動期間,將當值的兩名獄警殺害,換上警服和便服,尾隨另外一名獄警,連過3道門禁,在最后一道門禁砍傷值班警察后,沖出監門。事后追查事故起因時發現,137名重刑囚犯勞動期間,竟然只安排了兩名獄警值班,且其中一名還離開了勞動現場,以致兩名警察先后被殺害而無法發出警報。被尾隨出獄的警察缺少基本的警惕性,在無形中幫助逃犯突破了3道技術防線。
這起事故不僅和安全設施無關,甚至正是因為過度迷信安全技術的保障,而一方面人員調配失當,另一方面導致獄警缺少警惕性。內蒙古自治區監獄管理局在內部匯報材料中說:“雖有比較完整的監管安全制度,但在具體執行中,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有章不循,不落實的問題比較突出。”
如果說呼市第二監獄的這起還算是突發事件,屬于監獄管理人員一時疏忽造成的,那么發生在2004年川中監獄的事件則反映出了更為嚴重的問題。
2004年3月28日,關押在川中監獄的死緩罪犯李進劍、洪金星于當天下午趁監獄舉行春季罪犯運動會之際,混出各自監舍大門,進入監獄內設的育新學校。當晚8時許,兩人乘巡邏武警換崗的空擋,用自制的跳板從學校3樓窗戶搭上5米多高的監獄圍墻,避開上萬伏電網,翻出圍墻,乘坐等候在監獄圍墻外的汽車,揚長而去。
這絕非一起臨時起意的脫逃事件,而是經過了長達一年多的精心策劃和準備。整個事件中,最令人驚訝的是,李進劍花費一年多時間制造出來的一塊長達6米多的跳板,竟然一直未被發現。正是這塊跳板幫助兩名逃犯跨越了學校窗戶到圍墻之間3米寬的間隙,突破了越獄過程中最困難的一道障礙。
籌劃越獄期間,李、洪二人經常碰頭商量,并頻繁與外界聯系,包括事后在監獄外接應的汽車,也是事先內外聯絡安排好的。按照監獄的規定,囚犯本不應持有手機等通訊工具。但這些明顯的跡象都被獄警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喪失了警惕性的監獄管理人員和一次又一次瀆職造成的疏忽,讓一切嚴密的高科技防護技術都變成了浮云。
讓陽光照進高墻
這幾起事件只是“監獄亂象”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囚犯間的相互毆打、監獄騷亂、獄內非正常死亡事件、超長時間勞動等等都屬于監獄亂象的一部分。越獄和其他監獄亂象有著本質上的相關性。美國有學者研究發現,如果一間監獄的內部秩序越混亂,暴力事件越多,出現越獄的可能性就越大。
美國有龐大的監獄系統,囚犯人數居世界首位。美國監獄也因為內部秩序混亂,常有騷亂和越獄等事件發生而飽受詬病。2006年,美國學者伯特和安妮在研究了美國加強監獄管理的一系列實踐后指出,監獄并非普通人想象的那樣,是一個注定充滿混亂的地方,而是可以通過良好的治理構建出一個健康的內部秩序。一支高素質的監管隊伍是獄內良好治理的必要條件。
美國的迪路里奧教授在比較了美國多個州的監獄治理后,寫出了《治理監獄》一書。他發現,監獄秩序的好壞與否并不取決于囚犯的危險性、人均開支、擁擠程度、警囚配比、獄警培訓時間、監獄及其設施的新舊程度。囚犯改造工作的管理質量才是決定監獄秩序的關鍵因素,而這其中的關鍵又在于獄內工作人員的責任心與能力。
因此,加強監獄管理的根本在于加強對監獄監管人員的管理。我國的監獄長期以來缺少強有力的制度監督。近年來,常有監獄官員因為貪污腐化而下馬。2004年,湖南監獄管理局局長劉萬清行賄受賄被判7年;2006年,四川省監獄管理局局長李文華涉嫌受賄被捕;同年5月,寧夏監獄管理局副局長熊斌等人受賄被判7年;2009年,浙江監獄管理局原局長田豐受賄被判7年。這些還只是監獄系統官員貪腐案件的一小部分。
監管人員貪腐的一個后果是,諸多服刑人員借助假釋或是保外就醫,在監外逍遙。與明目張膽的越獄相比,監獄內部的貪污腐化行為造成的這種“隱性越獄”更令人擔憂,因為這對司法正義的損害更大。另一個后果則是放任甚至縱容監獄內發生各種暴力和違規事件。
在反省四川省監獄管理局局長李文華落馬一案時,四川省一名司法官員說:“由于以前中國監獄管理工作總是以‘特殊、‘神秘自居,公開度不夠,使外界很難知道其許多法律程序究竟是不是合法完成的,包括新聞媒體對監獄的報道也會受到許多限制,所以難以對其進行有效的監督。”
的確,監獄不僅在地理上游離于公眾視野之外,其內部信息也常常不為公眾所知。除越獄外,監獄亂象的另一項極端指標是獄中的非正常死亡人數。但這個基本信息,在監獄系統對外公開的有限信息中,一直都諱莫如深,經記者多方查詢,目前尚未有公開的詳細數據。只是偶爾會出現看守所或者監獄在押犯人因各種原因致死的新聞,與越獄事故一樣,最近幾年,這樣的事件也越來越多。
一方面缺少輿論監督,另一方面我國監獄管理中的制度性監督還非常薄弱。目前對監獄進行監督的是檢察院內設的監所檢察部門,但是四川省檢察機關曾表示,“四川省目前有41座監獄,常年押犯10余萬人,由于監獄普遍地處偏遠,對監管場所的職務犯罪查處一直不太有力。”
根據美國學者斯拉格等人的研究,對監獄行政行為進行司法審查是有效的制度監督方式。監獄對犯人進行管理也屬于行政管理的一種,因此犯人應當有權利對監管人員提起行政訴訟。犯人是被管理者,監管人員是執行監獄規則的管理者。被管理者提起訴訟,司法機關居間裁判,這理應是最有效的制度監督方式。
事實上,我國的《監獄法》規定,“罪犯的人格不受侮辱,其人身安全、合法財產和辯護、申訴、控告、檢舉以及其他未被依法剝奪或者限制的權利不受侵犯。”《行政訴訟法》第二條規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認為行政機關和行政機關工作人員的具體行政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有權依照本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我國法律并無明確規定剝奪服刑人員的行政訴訟權利。但是,據本刊記者了解,目前尚未有法院受理過服刑人員對監獄提起的行政訴訟。本刊2009年曾以《半生囚獄溫流生》為題報道了刑滿釋放人員溫流生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狀告服刑監獄安排他超時勞動的違規行為,但是溫的起訴并未被法院受理。
斯拉格認為,囚犯提起行政訴訟,一方面可以促使監管人員更理性地進行執法,減少專斷性和任意性;另一方面則可以防止監管人員違反既定規則和進行損害囚犯利益的行為。實際上,根據美國多位學者的研究,美國監獄秩序之所以好轉,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司法對獄政的介入。
這么看來,要治理監獄亂象,并不能只是依靠筑造高墻,而是恰恰相反,要拆掉體制高墻,使陽光能夠照射進監獄陰暗的角落,讓監獄內部的管理置身于公眾和司法的監督之下。
囚犯并非次等公民
溫流生回到監獄提交索償申請時,有獄警呵斥道:“你是罪犯,必須無條件服從我們的管理。”在艱辛的索償過程中,其他獄友也常勸他,“你自己是一個罪犯,還說什么討公道?”現實中,這種認為囚犯“低人一等”的觀念彌漫著整個社會。不少人認為,囚犯都是“活該的”,監獄里再亂,也是他們“自找的”。的確,如果不能改變這種觀念,很難想象公眾愿意為了囚犯的利益,主動去監督監獄內部的管理秩序;監管人員則更可能因為權力的高傲,而置規章制度于不顧,在囚犯面前作威作福。這種情況下,就更有助于監獄保持“神秘性”,長期游離于公眾視野之外。
實際上,不論從實際效果還是從人性化的角度出發,我們都應該善待囚犯,努力維護監獄內部的秩序,而不是讓監獄成為人間地獄,無視囚犯所可能受到的各種折磨。北歐是世界上監獄條件最好,也是服刑人員比例最低的地區。北歐著名監獄學研究學者馬斯爾森教授指出,“服刑者應該被理解為理性的,而非次等的公民,也應該賦予他們平等的公民權利。”
根據北歐經驗,越獄等給公眾帶來恐慌的事件恰恰與監獄內部的壓制性有關。瑞典在1961年發生了1214起越獄事件。瑞典監獄管理部門在年度報告中指出:越獄頻發揭示了監獄政策的失敗,但問題并不在于監獄的安全政策,而在于監獄政策的壓制性,“太過于重視安全性和嚴厲性”。此后,瑞典逐年改善了監獄的服刑環境,改良了監獄管理制度,最終越獄人數逐漸減少。
也許會有人認為,如果監獄內部環境改善了,會有更多人不再懼怕監獄的威懾作用,激發犯罪率攀升。根據實際數據,這純屬杞人憂天。以瑞典為代表的北歐國家,其監獄人數占人口比例遠遠低于采取了更為嚴厲的監獄管理措施的英美等國。當然,這并不是說,監獄可以“特供”給一部分享有特權的囚犯。改善監獄條件的前提是,囚犯之間是平等的。
絕大部分囚犯總有回歸社會的一天,如果僅僅為了懲罰罪犯,而在監獄設置最嚴格的懲教措施,放任監獄秩序變得混亂,只會增加刑滿釋法人員的重新犯罪率。畢竟監獄的首要目標并不是“關死”,而是“放活”。
曾任芬蘭監獄局局長的華倫廷說:“在教育改造囚犯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人們要認為,囚徒也和他們一樣是平等的人。”根據北歐國家的經驗,只要監獄內部秩序良好,對囚犯管教到位,重犯率就會降低。
澳大利亞監獄政策研究者安娜總結了北歐國家的監獄管理理念,“監獄不應當成為一個痛苦、恐懼和受剝奪的地方,而應該是一個救贖、學習、訓練和療理的地方。囚犯最終是要回歸社會的,因此監獄內部應該盡可能創造出和外部世界一樣的狀態,而不是與外部世界隔絕。”
正因為監獄內的社會實際上是外部社會的延伸,監獄內的秩序和理念,最終也會影響到外部社會,因此監獄內部的事務實際上事關公共利益,并非隔離于公共生活之外的獨立王國。由此,公眾有責任關注和監督監獄高墻之內的事務,而不應該僅僅止步于要求監獄防止越獄;同時,監獄也應該以更開放的姿態回應公眾問責,接受輿論和制度監督。
(潘愛華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