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輝親屬拖欠風波

梅新育

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Gary Faye Locke）岳父李振亞（Larry C.Y. Lee）及內兄李威（Wade Peter Lee）相繼拖欠寧波杰友升公司逾千萬美元貨款，導致這家當初的中國景觀照明首批“國家免檢”、“中國名牌”和“馳名商標”企業瀕臨破產。由于中美兩國的分量，由于駱家輝在中國社會知名度甚高，盡管有關部門采取了冷處理態度，這起事件仍然不可避免在中國社會引起廣泛關注。

人緣關系的誤區

由于種種原因，中國企業在開拓海外市場時通常高度看重人緣關系，人緣關系往往被視為最有力的信用保證和最強大的市場開拓武器。倘若商業伙伴擁有一個或多個在對方國內政界乃至國際政壇地位顯赫的親戚，那就更是不得了的金字招牌，幾乎可以無往而不利。不可否認，人緣關系對鋪設商業網絡具有重要作用，特別是在一些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以及意大利這樣的發達國家，人緣關系、特別是在政界商界高層的親屬關系幾乎是商業關系網絡的最重要因素，中國的企業在開拓國際市場時需要面對現實，充分發掘利用這種資源。但過度看重這一點又是有風險的，中國企業在開展對外貿易時須擺脫過度看重人緣關系的誤區。

在此案中，杰友升董事長屠偉勤1994年結識李振亞并與其開始外貿業務合作。在李振亞的英特電子產品公司于1997年破產倒閉并拖欠杰友升170萬美元貨款之后，杰友升公司在相當程度上仍然因為駱家輝在美國仕途順暢而決定支持李威設立新公司EML并與之開展合作。在此期間，駱家輝于1996年當選華盛頓州州長，并于2000年連任，又于2009年獲任為美國聯邦商務部長要職。

杰友升公司與EML公司的合作模式如下：EML公司在美國從Costco、家得寶（Home Depot）和西爾斯百貨（Sears）等大型零售商和分銷商手中承接訂單，由杰友升公司生產供貨。通過這種合作模式，EML公司的業務在2000年從零開始，到2008年在美國同類產品市場上的占有率已達45%。

根據杰友升公司方面的信息，李威充分利用了妹夫駱家輝的聲譽，多次帶領駱家輝訪問杰友升，并告知杰友升方面他有這樣顯赫的親人，不會虧欠杰友升。在訴訟材料中，杰友升公司指控駱家輝先生岳父及內兄所開的EML公司存在過失：

其一是惡意拖欠杰友升公司逾千萬美元貨款，歷時近3年之久。根據杰友升公司的指控，EML公司從2008年起就以種種理由拖欠貨款，而他們得到的信息是EML所有的客戶都在規定時間內向EML支付了相關款項；由于EML公司拖欠，杰友升公司還另外承受了600萬美元退稅和匯兌損失。

其二是侵犯杰友升公司的知識產權。根據杰友升公司的指控，在中國由杰友升自行開發的專利產品專利權人均歸屬于杰友升公司及其總工程師尤德忠，但EML指使相關人員從杰友升取走樣品到其它工廠照搬照樣生產。

其三是違約。按照杰友升公司的指控，雙方當初相互承諾：EML不在中國其它工廠或公司直接采購同類產品，而杰友升也不得向美國其他公司直接提供同類產品。這樣，EML指使相關人員從杰友升取走樣品到其它工廠照搬照樣生產，違反了雙方當初的承諾。

駱家輝作為美國知名“省部級干部”的聲望，并沒有保障EML公司不對杰友升干出至少3個方面的失信行為。這提醒中國企業，在與國外當地政界高層的親友們合作時，必須做好多方面的保障安排。特別是一些發展中國家和地區與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不同，他們的政界高層可以更直接地卷入商業往來，更直接地庇護親友的商業發展，但一旦下臺乃至非正常倒臺，他們可能遭受的清算比發達國家政要下臺后的遭遇要嚴酷十倍百倍，對其親友的沖擊也相應要大得多。

中國企業的海外呆賬

在中國出口貿易中，賒銷本是常見做法，近30年來，我國出口商對國外進口商提供的延期收款額（即我國出口商的賒銷）大幅度增長并居高不下。在歷年《中國國際收支平衡表》上，在資本和金融項目中的“其它投資”項下，資產項下的貿易信貸借方代表我國出口商賒銷和進口商預付貨款，該項指標1982年僅有3.8億美元，2010年已達621億美元。對于賣方而言，賒銷優勢在于靈活性更大（因為沒有確定具體的支付日期）和更低的交易成本（包括比其它交易方式低得多的銀行費用），遭遇賴賬風險最高則是其最大風險，杰友升公司這回就是切身感受到了拖欠風險。

就總體而言，中國出口企業海外應收賬款和呆賬規模已經相當大。前幾年有人估算，我國企業海外應收賬款高達1000億美元，每年遞增150億美元，這個估算數字未必準確，但可以表明我國出口企業海外信用風險管理問題已經不可忽視。特別是中國企業海外應收賬款中很大一部分多年無法回款，已經淪為壞賬。海外市場應收賬款和呆賬規模過大，對不少中國企業產生了致命的殺傷力。被拖欠1000多萬美元的杰友升還只能算是“小巫”，長虹公司曾經被美國合作伙伴拖欠貨款高達42億元才是“大巫”。經此一役，本來在中國電視機業內遙遙領先的老大長虹公司，就此淪落掉到了前3名開外。

無疑，中國企業存在巨額海外應收賬款，首要原因是中國企業信用風險管理意識淡漠且信用風險管理手段缺乏。前幾年的有關統計表明，中國外經貿企業中只有11%建立了信用監管體系，其中93%為外資企業。許多內資外經貿企業內部要么根本沒有建立應收賬款管理政策；要么應收賬款管理政策淪為具文而沒有落實；一些企業擔心追賬影響客戶關系；一些企業高層管理人員更迭時繼任者害怕追不回逾期賬款而變為壞賬，影響其賬面“業績”，因而寧愿把前任領導手下產生的逾期賬款繼續作為應收賬款保留在賬上，也不愿意去積極追收……凡此種種，都導致我國企業海外應收賬款及其壞賬率居高不下，但企業內部人違法和“違規不違法”行為也是造成海外應收賬款增加的重要原因。

惡意拖欠中國出口企業貨款和其它應收賬款的企業外部人未必都是外國人，有些就是中國本國人。這些人往往利用自己在海外的人緣和商業網絡獲取訂單，然后向國內企業訂貨，或者委托國內合作伙伴為其收購貨源，向國內合作伙伴支付傭金。待業務做大到一定程度，為逃廢貨款或傭金，或是資金危機，便“人間蒸發”，且當事“老賴”往往蓄意在拖欠之前便加入外籍，令被拖欠者難以尋找，即使訴諸司法裁決也因跨國執行渠道不暢、成本高昂而徒呼奈何。作者本人走訪過的一家廈門中小鞋類出口貿易公司，就是這樣被一個入了西班牙籍的老賴拖欠2000萬元傭金，至今數年，仍無從尋覓。

為逃避法律制裁，通過制造出口呆賬侵吞企業資產的企業內部人和外部老賴在得手之后，通常會選擇移民海外，加入外籍。即使再次返回國內混跡商界，也會改名換姓，甚至整形易容。

此外，還有不少賬面上的海外應收賬款實際上是企業為了滿足正當跨國經營需求而規避國家外匯管制的工具，可稱為“違規不違法”。經過近年來的對外直接投資自由化、便利化，企業對外直接投資便利了許多，國內母公司也可以給子公司的境外融資提供擔保，上述動機總體上大大減少，但仍然存在。

公器與私利

從目前杰友升公司已經披露的材料來看，沒有證據表明駱家輝及其夫人在EML公司中持有股權，駱家輝及其夫人也沒有參與該公司的具體經營，給這起商業案件按照商業法規合理解決創造了較好的條件。但站在駱家輝自己的立場上，他本人也有必要汲取教訓，因為EML公司在與杰友升公司往來時充分利用了駱家輝先生的招牌，而且駱家輝先生在華盛頓州長任上和卸任州長之后曾多次考察杰友升公司，并在政府領導面前點名提到了杰友升公司。這樣一來，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公眾，都有可能認為駱家輝先生沒有很明確地劃清在自己作為美國政府官員的公務和其本人、其家族成員商業利益之間的界限，要求他提供證據洗清自己責任的壓力會上升。杰友升公司被拖欠事件之所以引起如此廣泛的公眾關注，關鍵原因就在于此。

首要的教訓是，中國的駐外使領館工作人員以及其它官方、半官方機構人員不能出于私人感情或淵源而給予某些企業格外的照顧。中國派駐海外保護本國經濟政治權益的外交官員和其它官方、半官方機構人員越來越多，他們要一視同仁地照顧海外中國企業、華商、華工、華人的權益。根據國家政策法規取向，他們對某些涉及國家戰略利益的海外中資企業投入較多精力，這是正常的也是正確的，但某些人在分配精力和外交資源時會不會不是從國家政策法規出發，而是把手中的公共權力當作照顧私人感情或淵源的工具呢？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根據各方面的信息來源，中國已經看到有的駐外官方機構人員出于個人感情，經常與東道國警察、官員周旋，為女友及其經營的企業說情，幫助她解決行政糾紛，或者讓她被扣在東道國海關的貨物順利通關，以至于領導認為這樣做不好，而把當事人調回了國內。那么，有沒有人行為更過分卻沒有受到相應處置呢？

某些企業家不夠恰當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正在放大這種風險。他們在改進企業管理、技術開發等正途上面精力投入太少，而在“勾兌”人際關系上面投入太多。某些企業家甚至企圖通過物質投入支持、扶植某些年輕干部仕途成長，以求在未來收獲十倍、百倍、千倍的“投資收益”。中央組織部門曾經發文嚴禁領導干部“傍大款”，足以說明這種現象已經不可忽視。還有些企業家拼命把自己家族子弟往黨政領導機關中塞，難道是看中了公務員那與他們的財富相比堪稱微薄寒酸的工資收入？這種做法，在國內的后果是扭曲市場秩序，醞釀腐敗危機；帶到國外，或遲或早，或多或少，必然損害中國的外交戰略。

最后，對于美國這個國家來說，還有一個背景值得考量，就是這個國家有著“商人領事”的傳統。在鴉片戰爭后的五口通商時期，只有英國一個國家派出官員到中國來擔任領事，其它各國駐華領事多數由商人兼任。這種商人領事傳統在歷史上就給美國與東道國的關系造成了巨大的困擾，因為他們習慣于拿美國的外交資源為自己的私人商業利益服務。盡管美國國會于1855年通過一項“改組美國外交和領事體制”的決議案，次年又決議禁止美國駐外領事兼營商業，美國官方文件由此生成美國的商人領事“時代”到1855年已經結束，但從1849年起，直到1861年，美國駐廈門領事這個職位都由布拉特雷（C. W. Bradley）和希亞特（F. H. Hyatt）兩大商人家族當作私產繼承授受。直到現在，美國不少駐外大使職位仍然是總統對大捐助者（換言之即大商人）的酬庸，包括一些駐大國的外交職位。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中國需要不斷更新中國的管理體制，避免外交政策遭遇私利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