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最近,一些教育事件引發輿論關注和社會熱議。一是“綠領巾”,某小學好學生戴紅領巾,“后進”學生戴綠領巾;二是“紅校服”,讓后進的學生穿醒目的紅色校服;三是“三色本”,讓學生按學習成績使用不同顏色的作業本。比這更為惡劣的,是讓學生檢查智商,只要開具了“弱智”證明,學校就可以在升學率考核中將他從“分母”中減除,或者勸學生分流以免影響升學率。
雖然被曝光的這些案例馬上得以糾正,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個別的、微觀的教育現象背后是一整套價值觀和行為方式,具有很大的普遍性。顏色是一種“標簽”,標簽是為了區分“好學生”和“壞學生”。教育生活中還有大量“貼標簽”的做法是被賦予正面價值的,例如選學生干部、評“三好學生”、優秀學生、戴小紅花等等。只有少數學者認識到這種做法在選拔出少數優秀學生時,將多數學生貼上了不夠優秀或后進的標簽,對大多數兒童是一種傷害。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中國教育學會會長顧明遠教授早就呼吁取消評選“三好學生”,反對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種評價越來越和升學、加分等實際利益相關,已經發生變質和異化,有違道德教育的本意。
不久前,顧明遠發表了一篇檄文《要與反教育行為做斗爭》,旗幟鮮明地揭露、針砭在學校教育中以教育之名實行的“反教育現象”。首當其沖的就是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尤其是歧視所謂“差生”“后進生”。他揭露某地的夏令營,根據學生的表現打分,把學生分成“上士”“中士”“下士”三等。“上士”吃三菜一湯,還有一杯代表身份的“紅酒”;“中士”吃兩菜一湯;“下士”則站在桌子一邊伺候“上士”吃飯,等“上士”吃完了,收拾了碗筷才能去吃比較差的飯,真是令人震驚和詫異。至于將學生按學習成績分為重點班、實驗班和普通班、慢班,部分教師對非實驗班的學生和“學困生”歧視甚至施以“冷暴力”,則是相當普遍的現實。
這種給學生貼標簽的教育,表層原因是應試教育環境下的升學率競爭,學校的實際關注是升學率而非兒童的健康成長。這種做法現在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義,叫做“因材施教”。由于學生客觀存在的個體差異,區別對待、因材施教是教育學的基本原理,本身是具有合理性的。然而,究竟是因材施教、分層教學,還是歧視性的不平等對待,需要加以認真區分。我認為,在這里使用羅爾斯關于公平的“差別性”原則,同樣是適用的。這個原理是說,可以區別對待,但是,只有當這種區別對待有利于處于最不利地位的人,才是合理的。也就是說,這種區別性對待應當是補償弱者而非“錦上添花”。以此就不難評價,我們有多少學校的“分層教學”“因材施教”不是為了給少數“尖子”加油加料,而是為了幫助、改善“后進”學生?
這種現象背后,更為深層的原因是畸形的教育價值觀。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雖然在高度政治化的現實中,鄙薄知識和文化的反智主義盛行,但另一方面,在國家主義、發展主義的框架中,基礎教育的功能被定位于選拔、培養少數專家,是一種高度精英主義的價值,由此形成了面向少數人、以重點學校為特征的學校制度。1986年中國頒布《義務教育法》,實施義務教育制度,2007年之后全國城鄉實現了免費的義務教育。義務教育以教育公平和普及教育為基本價值,強調保障每一個兒童的教育機會,不再是培養少數精英和尖子的教育。然而,時至今日,社會崇尚和奉行的依然是精英主義的價值,巨大的學校差距、變相的重點學校制度,賦予義務教育本不應具有的激烈的競爭性和選拔性,大眾主義、平等主義、民主主義的價值仍然有待啟蒙和普及。
在教育大眾化和全民教育時代,國家推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強調辦好每一所學校,教好每一個學生,其難度正在于此。因為,這種制度變革需要新的教育文化的涵養和支撐,需要建立平等對待每一個兒童的民主主義的價值觀。于是,制度變革和文化更新互為制約、互為因果,構成難解的困局。在近年來教育改革的實踐中,我們逐漸認識到,超越制度決定論或文化決定論,現實的選項之一是推進“基層民主”“課堂民主”的思路。如同蘇州市副市長、新教改發起人朱永新所說:關上教室的大門,老師就是國王。鼓勵教師、校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微改變”,從自己開始善待每一個學生,推行好的教育。這種自下而上、內生的改變,自然不會有什么立竿見影的奇效,卻是一種滋潤人心的化雨春風。同時,賦予每一個校長、教師公民的責任和行動,而不是袖手旁觀、等待抱怨,或者止于聲討和批判。這種改變其實是極具深意的。公民社會的形成,不應當從這樣的微改變開始嗎?
(作者系北京理工大學教授、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院長)